太傅他人人喊打(193)
一道闪电掠过,猛地照亮屋内,瀛禾在燕迟脸上看见了昔日父王那杀伐果决的模样。
他沉默许久,突然道:“你救不了季怀真,季怀真必定要死,只要他还活着,齐人就不会放过他。”
燕迟道:“大哥。”
瀛禾抬头,神情微妙,未料到燕迟居然还愿意这样叫他。
“这是最后一次唤你大哥了,以后再见,就该唤你陛下。”燕迟最后看了一眼这形同陌路的兄长,不再留恋,转身离开,和进来躲雨的陆拾遗错身而过。
瀛禾刚毅眉眼被氲气笼罩着,突然侧身,吹熄了案上的灯。屋中陷入一片黑暗,瀛禾寂寥身影没入其中,久久静坐,半晌过后,轻轻落寞一笑。
几日后,上京大牢内。
那牢头正在打盹,冷不丁被小石子打中额头,回头一看,见被抓进来的亡国之君成了阶下囚也不安分,正把脸挤在牢门上,冲他讨好道:“兄弟,劳烦给块干净的手巾,身上长虱子了,想擦擦。”
隔壁牢房的人一听,骂道:“离我远点!”
李峁立刻不高兴了,和季怀真你一言我一语地骂起来,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可二人骂起来就互相揭短。季怀真骂李峁是个太监,是个阉人,李峁就骂季怀真竹篮打水一场空,大字不识,还惯爱搬弄是非,到最后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听得牢头眼冒金星。
正要大声阻止,一人从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回头一看,登时不敢造次,瀛禾殿下竟亲自来了!
李峁听见动静,也跟着回头一看,砸吧着嘴,对季怀真道:“这便是拓跋燕迟他哥?陆拾遗的姘头?我还是头一次见。”
季怀真也不嫌李峁身上有虱子了,凑近了,小声议论道:“这兄弟绝非常人,你莫要小看了他,以前来当质子时就把咱们大齐的陆大人给拿下,甘愿委身于他身下,连陆拾遗屁股上有个痣都知道……看我作甚,现在你也知道了。当年我一去到敕勒川,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他就一眼将我识破,你说这二人要没什么,鬼才信。”
“季大人。”
瀛禾笑着唤了句,他泰然自若,就任他们说,将这牢房四下一看,掩住口鼻,遮去霉味,又小声道:“当年燕迟便是被关在这种地方?你可真够心狠的。”
季怀真吃瘪,不吭声了,李峁在一旁幸灾乐祸,自知活不长,谁有笑话,他就看谁的。
“先是假意迎合,让我信了你不想让燕迟当皇帝,不愿亲手杀武昭帝,最后再来一招釜底抽薪,玉石俱焚,这般不要命的做法,当真高明至极,”瀛禾盯着看了季怀真许久,才轻声道:“这一局,是在下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季怀真也一笑,吊儿郎当道:“自回到上京,看到上京变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燕迟不会下手杀你。他从未有过与你争夺的心思,可你疑心太重,我自然拼尽全力,替燕迟挣个活路。”
“对付你这样的人,就得顺着你的意思,若我被你看出我心甘情愿去杀武昭帝,定会引起你的怀疑,被你千方百计阻止,我还如何能有机会与陆铮部署一切,如何替你敛财杀人,如何让别人相信我是你的人。”
他只有先骗过瀛禾,才能确保计划顺利实施,只有和瀛禾绑在一条船上,别人才能信他的将死之言。
在他的推波助澜下,京中早就有风言风语,季怀真兴师动众带人抄家,为的就是做给旁人看,陆铮之死更是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陆铮的死,既在瀛禾面前保下陆拾遗,又借属下的口透露给郭奉仪等人季怀真与苏合可汗的死有关,只会更坐实瀛禾与季怀真的勾结牵连。
这环环紧扣,桩桩件件,无一人为自己谋私,皆因一个“爱”字。陆铮的爱子之心,陆拾遗的爱国之心,季怀真的爱人之心。
瀛禾一人之力,如何撼动这等力量。
“你若心狠一把,直接杀了陆拾遗,我也不会有机会反败为胜,”季怀真虽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可气势却不弱,那昔日朝堂上呼风唤雨,恭州战场上运筹帷幄拼死一搏的季怀真又回来了,“可惜你没有,你也着了道。”
提起陆拾遗,瀛禾又是意味不明地一笑,摇头道:“情之一字,我确实捉摸不透,不过季大人你可知道,燕迟要成亲了?”
季怀真一怔。
许久过后,才沉声道:“成亲,他同谁成亲?”
瀛禾道:“老七今非昔比,在族中尽得人心,草原十九部哪个不想同他攀上关系。”
季怀真又道:“他答应了?”
“那是自然,你给了他这样大的筹码,助他一臂之力,他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此时再娶上一个有势力的夫人,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父王当初不就是这样干的?否则怎么会有獒云?”瀛禾看着季怀真脸上的神情,忍不住笑道:“季大人怎么这般反应,看着真是可怜。你既走出这一步,引起众怒,你不死,如何平息民愤,既如此,还在奢望什么?和燕迟正大光明地在一处吗?”
季怀真“哦”了声,漫无目的地看了看,不吭声了。
瀛禾意味深长道:“季怀真这个人,是注定活不下去的。”
他点到为止,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李峁的脸又贴在牢门上,冲着瀛禾的背影焦急喊道:“兄台,你什么时候杀我,给个准话!我还能活几天!兄台,兄台,陆夫人——陛下!”
瀛禾不予理会,李峁自讨没趣,将跳到眼皮上的虱子捏下来,回头一看,见隔壁牢房中,季怀真失魂落魄地坐着。
李峁喊了他几声,季怀真都没反应,等到李峁不喊了,他反倒神神叨叨地一站,垫着脚,扒着牢房中的窗子,往外看。
李峁知道他在等谁,盯着季怀真看了会儿,嗤笑道:“傻啊——你季怀真也是个痴人。不早就猜到了,谁会傻到放着皇位不要,你季怀真当初不还肖想过摄政王之位,怎么现在还肝肠寸断起来了。”
一连几日,季怀真都踮着他的坡脚扒着窗台看,李峁跟他说话也不吭声,直至站不住了,没力气了,心中那点念头快要消失殆尽了,才松了手,跌坐在地上,和李峁隔着木头桩子隔出的墙,背靠背坐着。
李峁在他背后嘀嘀咕咕,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季怀真侧耳去听,发现他在说:“城破之日,我不该自己逃跑……应当带上你……你一死,我经常梦到你……若我不是皇子,是个寻常公子……”
季怀真狐疑道:“你在想谁?”
李峁道:“想你姐。”
话音未落,季怀真的手便伸了过去,死死掐住李峁脖颈。李峁喘不上气,脸红脖子粗,险些拉在裤裆里,不住捶地求饶,季怀真才冷哼一声,放他一马。
李峁猛喘不止,喘完又笑,笑完又哭,撒泼道:“我是真的爱她,我心里有她!没人信啊。”
他哽咽着啼哭,上气不接下气,哭死去的季晚侠,哭即将赴死的自己。
等他哭累了,不哭了,季怀真才哼笑一声,冷冰冰道:“你这样的人,最识趣,最惜命,我姐活着的时候你未必爱她,她死了你才最爱她,你这样的人……燕迟究竟答应你什么了?既知复国无望,既知注定是这样一个下场,你竟还心甘情愿做了。”
李峁也跟着一笑,平静道:“他答应我,拼尽全力保住阿全,让他如寻常孩童一般长大,还保证我,大齐朝臣,都能活下来。”
季怀真不吭声了,抬头,怔怔看向窗外,一只燕子正从窗口掠过。
背后传来脚步声,他和李峁循声望去。
燕子飞过来,拓跋燕迟也来了。
他一身黑色蟒袍,箭袖,头发高高束着,当真意气风发,当真丰神俊朗,和季怀真这阶下囚已有云泥之别。侍从跟在他身后,一人手捧白绫,一人手捧托盘,上面放着叠糕点,熟悉香味飘过来,季怀真认出来了,是云片糕。
季怀真看着那白绫,明白了什么,李峁则不住发抖,茫然地看向燕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