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羁(87)
如此喂了半块肉,朱棣把匕首放回桌上,让苗春把剩的鹿肉端走。苗春领命离开,朱棣道:“句羊。”
句羊已经默默地站了半晌,道:“句羊在。”
朱棣从怀里拈出一样东西,说道:“句羊,上回你说,没有给朕送礼物,是吧?”
句羊道:“是。”
朱棣声音平静无波,听起来不生气,也没什么嘲讽意味,缓缓道:“朕想着,既然没有给朕的礼物,这个东西就该物归原主了。”
他把手里的物什递到句羊面前。一排纸雁,草纸剪就。借着烛光,句羊看清上面斑斑驳驳,一层叠一层,浸满了血。旧血已经发绿,有点像青苔,应该是胡竹的血;新血则红艳艳的,是刚刚朱棣割鹿肉,沾上的鹿血。
句羊呼吸一窒,心口闷闷作痛,说不出地难受。朱棣拍拍他肩膀,把纸雁塞在他手里,转身走了。
等苗春转回来,只见句羊站着,腰刀随便扔在一旁,反而盯着一张纸片发愣。苗春纳闷道:“指挥使,陛下走了?”
句羊点点头。苗春又道:“这是什么?”凑过来想看他的纸雁。句羊侧身闪开,把纸雁收进手心。
苗春讨了个没趣,叹道:“句大人,陛下对你挺好。”
句羊不响,苗春又说:“你要再机灵点呢……”
句羊冷道:“闭嘴。”
苗春正有点不快,却见句羊走到鹰架旁边,又道:“苗春,快去找太医。”
白鹰方才还好好的,现在却萎靡不振,鹰喙一张一张,欲吐不吐。苗春匆匆跑去太医院,句羊留下来,一手轻轻抚摸那只鹰,道:“忍一忍,忍一忍。”
平时别人摸它,白鹰早就一口咬上去了。现在它却只挣了挣,想必难受得厉害。句羊犹疑一会,不再碰了,说:“要么把陛下喊回来?”
白鹰张大嘴巴,脖子一缩一伸,猛地呕出一大口血。原本雪白的羽毛登时脏了,句羊衣服也给弄脏了。
太医赶过来时,白鹰仍旧站在架上,铁一般的爪子死死抓着横杆,但脑袋和翅膀都已经松垮,永远垂下去。苗春看着鹰羽上的血迹,怔怔道:“这是怎么回事?要不要找人验一下尸?”
句羊摇摇头,打发太医走了。他小心翼翼,拿起桌上小银匕首,仔细擦拭刀刃。
匕首锋刃发黑,抹几下还擦不掉,是沾了毒。而这匕首又是朱棣亲自带来的。
是朱棣为了提点他,亲手毒杀了这只鹰。
洪武三十年,朱棣长子朱高炽刚刚及冠,二十岁,句羊五岁,两人随同朱棣在燕山打猎。时值仲春,燕郊百花齐放。开败的玉兰、腊梅,轻雪般的杏、梨、西府海棠,光彩照人的桃花、樱花,争香斗艳。天蓝如水,一排一排鸿雁自南方飞回,排作“人”字。
朱高炽不像他爹那样英俊非凡。他长得胖,而且腿脚不好,不能独自骑马,须得有个侍卫在后面抱着。朱棣解下腰间雕弓,递给他说:“我儿,去猎个什么玩意。”
朱棣用的弓又重又硬。呼哧呼哧地喘了半天,朱高炽拉开弓弦,“嗖”地射中地面。有只兔子被他惊动,从草丛里飞窜出来。朱棣一抬手,说道:“去。”
白鹰振翅飞起,悠然掠过草面。寒铁一样的一对利爪抓住兔子,把它带给朱棣。朱棣拿了一条肉干,赏给鹰吃,忧道:“我儿,这怎么办?以后你能做什么?”
朱高炽腼然一笑,看见朱棣神色不虞,才道:“我想像爹一样,做大将军。”
朱棣哼笑一声,说:“算了吧,你也不像是做将军的命。”又对句羊道:“句羊,你以后想做什么?”
句羊已经开始习武,独乘一匹小马,坐在鞍上,紧紧握着缰绳。他问:“殿下,有什么可以做?”
朱棣为哄小孩,温声道:“你想不想做大将军?”
句羊摇摇头,看着天说:“我想做大雁。”
朱棣哈哈一笑,说道:“做大雁有啥好?要做就做鹰吧。”
句羊收回目光,看向那只白鹰,问:“大雁和鹰,有什么区别?”
朱棣道:“大雁呢,漂泊来,漂泊去,居无定所。别人以为它们南北都有家,其实是南北都没有家。”句羊似懂非懂,点点头。朱棣又说:“而鹰呢,爪子尖,嘴巴利,谁都打不过它们,谁都不敢欺负它们。高高飞着的雁,被鹰一啄,也就掉下来了。”
句羊在马上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说:“谢殿下解惑。那我就做鹰吧。”
打完猎,大家清点猎物,回燕王府。朱高炽只捞到一条鱼,句羊小小年纪,却猎到一头鹿。朱棣看了他射中的鹿,喜欢得不行,当场分了鹿皮、鹿肉,奖给同行随从。
句羊还什么都不懂,只觉得自己猎到的东西被抢了,有点难过。朱棣见状笑笑,拿随身短刀刻了一排纸雁,弯腰递给他说:“小句羊,虽然你要做鹰了,但这个送给你。”这是句羊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小银匕首擦干净了。句羊放下布巾,放下匕首。朱棣带给他的纸雁一直被他攥着,被汗打湿了。如今他彻底想明白,鹰和大雁究竟有何区别。再看见纸雁时,心里浮现的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虽然必读已经跌落神坛,但我终于是上了必读()
第66章 参商(一)
收摊以后,卖糕饼的李方伯大宴亲戚,把铺面收拾出来,摆上四张大方桌,一十六张长条凳,在京的亲朋好友统统喊来吃饭。
祁听鸿坐在院里,刚好能看见对面境况。句羊叫他注意一下周围商户,他听进去了,此时招呼道:“李方伯,办啥喜事呢?”
上回李方伯被他送官,狠打了四十大板,恨死他了,根本不愿意理睬。祁听鸿故意讲吴语,软软说:“李方伯,勿要生气了。”李方伯啐他一口,说:“滚蛋!”重重把大门关上。
过了有二刻钟,碰杯讲话的声音愈来愈大,估计是男丁喝得起劲。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穿棉袄的男小囡,油手握着一只鸡腿,呆呆走出来。祁听鸿招呼他道:“小囡,来这边玩。”
祁听鸿长相可亲,妇孺对他向来没什么防备。那小囡左右看看,果真过来了。祁听鸿吓唬他说:“不怕我是坏人?”
小囡愣愣地点点头。祁听鸿说:“别人这么逗你,不要听他的话。当心他给你插个草标,拖去卖了。知道吧?”
小囡问:“啥意思?”祁听鸿只得说:“当心你娘揍你。”
小囡明白了,说道:“那我回去了。”祁听鸿忙拦住他,笑道:“但我不是坏人。我考考你,你管李方伯叫什么?”
那小囡抢答道:“叫舅舅!”祁听鸿道:“真厉害。”奖他几粒花生,又问:“那你晓不晓得,今天他为啥请客?”
小囡道:“为给大家看树杈子。”
祁听鸿心中疑惑,想:“啥叫看树杈子?”但还是又奖了花生,说道:“树杈是什么颜色?”
小囡道:“是红的。”
祁听鸿反应过来,树杈子估计是一枝珊瑚。李方伯赚了大钱,或者从哪里得来一株珊瑚宝树,特地摆酒炫耀。但他最近仔细观察,也没见李家糕饼生意有甚么起色。珊瑚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时对面大门又开了,走出来一个妇人,一面张望一面喊:“囡囡,你在哪里?”祁听鸿怕她着急,替那小囡说:“在这里。”
李方伯也从门里出来,对那妇人说了句什么话。那妇人登时急了,跑过来拉小囡。小囡一边手抓着鸡骨头,一边手满满抓着花生。他把花生举起来,说:“娘,你看。”
那妇人吓了一跳,照他手腕打过去,说:“什么东西,赶紧扔了。”说罢悻悻看了一眼祁听鸿,把小囡拖走,花生散落一地。
李方伯对他挑衅一笑。祁听鸿想:“打的还不是自家小囡么。”
但他颇在意那棵珊瑚树,打定主意去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