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20)
哪怕谢燃心情烦闷,都不由笑道:“那倒不至于毫无思路,我的尸体应该在当朝帝王手中。”
他略去私人情仇,讲了赵浔留他尸身魂魄,欲死人复活之事。
说罢,谢燃甚至半开玩笑道:“要不您送我点神力,我索性把赵浔绑了,再将皇宫夷为平地,这样别管我那遗骸在哪里,都跟着灰飞烟灭了。”
他这话当然是玩笑,后土却一本正经地摇头:“谢公子,不可以哦。哪怕你真的能把整个皇宫都炸了,也是不会有用的,反而会毁了最后的机会——如果你的身体消失了,你就只能永远留在阴阳之间,那青铜鼎大阵自然也会一直运转下去。”
她这样说,谢燃真有些一头雾水:“那我要怎么毁了身体?”
后土只是说:“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啦!总之,没有讨巧的法子。”
这等于还是回道原点。
谢燃垂眸静思,忽觉腕上一阵锐痛,他扯开袍袖便看到了狰狞流血的伤口。
后土幽幽叹道:“谢公子,这下你有二十几道伤了?要是再失忆又得换个名字了呢。”
一旁判官:“……”好冷的笑话。谢燃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只是凝眉看着自己汩汩鲜血:“还在流血……我这具身体还没死?”“自然没死。”后土认真道:“失血过多陷入昏迷,魂魄离体罢了。我猜到你割腕的原因,便让小白将你魂魄勾来说几句话。对了,谢公子,差点忘了……还有桩事要叮嘱你。你是不是也发现自己时常昏迷?”
谢燃点头:“而且昏迷时间越来越长。”
“那是因为你的魂魄与躯体还不契合,昏迷是滋养魂魄的方式。不过现在你和这具身体已经融合了,这次回去后,你便不会再昏睡啦。”后土侃侃而谈。
“听起来是桩好事。”谢燃这么说,面上却毫无喜色。
后土坦然道:“但自古盛极而衰,死者附生原本就违背天道。渐渐地,你会在躯体内承受死时的折磨,这种痛楚会越来越强,你的魂魄也会越来越虚弱。”
“何时起?”“就是第四十九日。”
听到这里,谢燃算是明白了。
阴阳天和,无论是谁让他借尸还魂的,显然都并没有白给他个身体让他在阳间长久生活下去的能耐和打算。
四十九天,便是个有效期了。
利益权衡,先礼后兵。这套东西,他自己就玩的比谁都明白。
话说到此,已是明白。谢燃拱手为礼,示意后土可以把他放回去了。
后土先是“嗯”了一声,又将这字拖长了音调,化作了个迟疑的语气词。她问道:“谢公子,我有一件事一直不太明白,想请你解答。”她虽然说话语气都像足了个年纪不大的真正少女,但但细思起来,所问所说又皆十分关键,仿佛意有所指。
而作为十殿阎罗之首的后土,却竟然有事要问谢燃这个普通魂魄,就更是耐人寻味了。
谢燃笑了笑,没说话,只是露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谢公子现在可有想起自己究竟为何而死?”
谢燃温和客气道:“想起来一些,应是自裁。”
“为何自裁?”
谢燃那客套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过了一会,他淡淡道:“无非凡人自作自受,庸人自扰罢了。不敢劳神女费心。更何况,谢某记忆有损,也想不起更多细节。”
他言语谦逊文雅,却像极了拒绝的客气话
后土笑道:“谢公子是不记得,还是不想说吗?”
“二者皆有。我虽然如今已经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名姓和早年一些事情。但唯独临近死期那段时间记忆依然十分模糊,不敢妄言。”
一时,地府大殿一篇死寂。不知何时,白衣判官也已退去。
后土显然并不希望任何人听到他们此时的对话。
“谢公子,你误会了,”后土笑了笑:“我并非想指责什么,相反,我很敬佩你最后做出的选择。我大概能猜到,你当时面临着怎样的两难。”
最后,回荡在地府中的是少女若有似无的叹息。
*
将谢燃唤醒的依旧是一阵锐痛。
有人在处理他的伤口,虽然动作足够细致,布料也细腻平滑,但伤口太深,已损经脉,自是疼的很。而人可以装昏忍痛,却很难控制身体的细微条件反射。
于是,在刚醒来时的一瞬间,因疼痛,谢燃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而这很小的动作,就这么被赵浔捕捉到了。
赵浔的眉峰轻轻抽动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个极特殊的神情,竟像是欣喜若狂,又似嗔似悲。
然后,年轻的帝王俯下身,凑在谢燃耳畔,滚烫的气息幽幽缠来,谢燃只觉脖颈一线肌肤无声无息地战栗起来。
“醒了……就别睡了。别叫我担心。”赵浔轻轻唤道:“……老师。”
这下好了,一句“老师”,谢燃浑身的汗毛都被他叫的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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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发晚了……
第18章 他不入梦
最初的一瞬间,谢燃怀疑自己是彻底露馅了。
他微妙地顿了一秒,然后像如梦初醒般睁开了眼睛,
对上了赵浔灼然的视线。
赵浔竟然是笑着的,他手上还在细致地为谢燃包裹伤口,乌黑浓密的睫毛垂下,投下一段阴影,掩盖住晦暗不明的神情。
但他的语气又全然不同。
他十分自然地将人半靠在自己怀里,语气温柔:“老师,您回来了就好,我已经想到办法,完完整整地复活你了。”说到最后,这位陛下的尾音愉快地上扬,甚至带出了几分少年气来。
单从这两句话看,赵浔一口一个“老师”,似乎已经确定了谢燃的身份。
谢燃轻轻眨了眨眼,仿佛如梦初醒一般。
然后,他露出格外货真价实的疑惑神情,迟疑道:“陛下,我们现在也要演吗?”
赵浔一怔:“演什么?”
“谢侯啊。”谢燃神情比赵浔还要真诚自然:“不然您为何叫我老师呢?”
他这么说着,趁赵浔出神,立刻手腕一翻,推开赵浔,自己按着伤口站了起来。
就这一点动作,谢燃便觉得脚下虚浮。
如今失血过多,又地府再走了一遭,他脑子里沸腾的血终于冷了下来,暗骂自己越活越回去,竟然和赵浔这个小疯子一般,下手毫无轻重,这手腕怕是月余不能用剑,岂不是更让小皇帝摆布?
谢燃兀自懊恼了一会,才发现赵浔异常安静。
“我没告诉你,谢侯和朕是师徒。”半晌,年轻的帝王才幽幽说道。
他沉默这么久竟是再想这个。
谢燃当真觉得又好笑又好气,面上却一派诚恳,拱手为礼:“您给我的书里写了,谢侯曾为帝师。而且此事阖宫尽知。”
赵浔又拧紧了眉,看起来又沉思去了。
如果他不是阴郁乖戾的当朝国君,如果不是他们就站在他亲手所造的逆天大阵中,此时的赵浔,竟当真有点像迷茫的少年人。
谢燃心中一动,又想到赵浔刚才发怒时血红的双瞳……难道他是真的神智不清,心智有损?
他死时,赵浔明明一切如常,不然他也不能放心将偌大江山托付出去,方才两年,为何赵浔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陛下,安魂香伤身,少用为好。”谢燃忽然道。
赵浔抬眼看他,神情莫测,半晌只轻轻笑道:“若不用,他不肯入我梦,我睡不着。”
谢燃:“……”
对谢燃而言,失忆时听赵浔提起自己是一回事,如今却又是另一番感觉。
他忽然想到了那日寝殿中,年轻的帝王脸色苍白如鬼,指着那金碗道,我每七日剜心头血养阵,以期复活谢侯。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血都可以像流水似的毫不在意,似乎作出别的再疯狂的事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