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127)
“想好了。”桓祎用力点头,肃然道,“我决心和阿弟一起,选为中关令也无妨。”
话不掺假,桓容很受触动。
兄弟俩在内室谈了许久,直到婢仆来请,仍是意犹未尽。
“殿下请郎君往后室用膳,有新鲜的江鱼,已令厨下做好。”
“江鱼?”桓容挑眉。
“我早先见过。”桓祎开口道。
“这鱼不是每年都有,往年是三四月最多,今年倒是早。送进府这些,每条都有手臂长,样子略有些怪,味道却极是鲜美。”
桓祎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出鱼身的形状和大小。
听着桓祎的形容,桓容恍然,这不就是后世有名的长江刀鱼吗?
兄弟俩离开内室,桓祎一边走一边说,从江鱼说到湖鱼,又从湖鱼说到海鱼,滔滔不绝,很是兴奋。
“我听说海中有巨鱼,每出水面可引来巨浪。有人说,其乃先民流传的鲲鹏。”桓祎满脸向往,“此次离开建康,如果有机会出海,必定要设法见上一见。”
“见到之后呢?”鲲鹏?这形容倒是更像鲸鱼。
“自然是抓来吃!”桓祎斩钉截铁。
桓容:“……”
吃货凶残,世人诚不欺我。
穿过木制回廊,脚下的木屐嗒嗒作响。
桓祎说得起劲,满脸红光。桓容始终笑着倾听,时而添加一两句,丰富一下桓祎的食谱。
吃货有什么不好?
能吃是福。
建康多雨,二人行到中途,空中又有雨丝飘落。
回廊右侧的的空地积成水洼,几只通体艳羽的小鸟陆续飞落,羽毛五彩斑斓,叫声格外悦耳。
桓容不是鸟类学家,压根认不出它们的种类。可他知道,如果这些小家伙继续停留,很可能会成为苍鹰的晚餐。
果不其然,鸟群飞落不久,空中响起一声嘹亮的鹰鸣。
黑色的身影俯冲而下,两爪齐落,开胃菜就此到爪。
“这只鹰着实不凡。”桓祎看得眼热。见苍鹰飞到廊下,将猎物递给桓容时,更是满脸赞叹。
“我常闻灵兽可通人性,莫非飞禽也是如此?”
桓容笑了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穿越这样的神的事都能发生,鸟兽有灵性也说不上奇怪。尤其是眼前这只,当真很有成精的嫌疑。
“这些鸟看着喜人,还是莫要抓了。”桓容取出羊皮垫在肩上,轻轻拍了拍,示意苍鹰落下。
“府内有新鲜的羊肉,稍后我让人端给你。”
苍鹰没有直接飞落,而是先抖了抖羽毛,抖落羽毛上的水珠,随后才落到桓容肩上,翅膀蹭了一下。见桓容不接“猎物”,立刻生气飞走。
桓容早已经习惯,手背擦过侧脸,不以为意。
桓祎目瞪口呆,大受震撼,话都说不利索。
“阿、阿、阿弟?”
“什么?”
将尚存一息的小鸟递给婢仆,看看是否能养活。见桓祎欲言又止,桓容好奇道:“阿兄想说什么?”
“这只鹰果真有灵性?”
“这个,我也说不好。”桓容笑了笑,道,“等哪日见到养它的人,阿兄可以当面问。”
“不是阿弟养的?”桓祎诧异。
“不是。”桓容摇头,诚实道,“别人送的。”
咕咚。
桓祎吞了口口水。
这样的鹰随便送人?
“不行吗?”桓容蹙眉。
“不是不行,只是,那个赠鹰的人没有所求?”桓祎抓了抓头,脑子里转过数个念头,就是无法组织好语言,遑论表达清楚。
“阿兄无需担心。对方确有所求,我尚能应付。”知晓桓祎是好意,桓容的笑意涌入眼底。
“果真?”桓祎仍有迟疑。
“阿兄放心,我不是会吃亏的性格。”
看着桓容,桓祎依然不放心。
桓容直觉很准,桓祎何尝不是。加上后者心思爽直,更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在他看来,这个送鹰的人很需要提防。至于为何,暂时说不清楚,总有一天能想明白。
两人行到后室,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均在。意外的是,桓歆和司马道福也陪坐一旁。
桓歆出于什么目的,桓容一清二楚。
桓熙身负重伤,世子肯定做不长久。
桓济已是废了,没有争取的本钱。桓祎明摆着退出争夺,桓容身为县公,压根不屑于争。剩下两个小的构不成威胁,桓歆盯准世子之位,正想一切办法达成所愿。
接近南康公主,隔三差五奉承桓容,想必是为了“尊重嫡母,友爱兄弟”的好名声。
然而,不知他是过于心急还是聪明过头,怎么没有想一想,这样的名声传出去,桓大司马会做何感想。
留他在建康,目的不是在家中打好关系,而是借机打探消息,为桓大司马的夺权计划铺路。
桓歆却被世子之位蒙住双眼,继续这样下去,早晚被桓大司马当做废子。
见桓容和桓祎联袂走来,桓歆立刻扬起笑容。虽然人品不咋样,但就皮相来说,确实是有过人之处。
桓容颔首。
身为嫡子又有官爵,面对桓歆这个“白身”,桓容无需太过客气。
司马道福见到桓容,同样神情一变,忍不住将要开口。被南康公主扫过一眼,霎时脸色发白,手指揪住衣袖,寸长的指甲几乎折断。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阿母。”
桓容和桓祎正身行礼,分别坐到设好的矮桌后。
膳食很快送上,其中一盘就是婢仆提到的江鱼。
“这是宫中送来的,刚好尝个鲜。”南康公主对桓容笑道,“太后知你将离建康,说要见见你。明日用过早膳,随我一同入台城。”
“诺。”
桓容口中应诺,心中却有些打鼓。
元正朝会,司马奕的举动让褚太后生出警觉,加上御前献俘时的种种,台城内着实起了一阵风波,召见桓容的事自然未成。
为防司马奕再次胡闹,褚太后下了严令,无论何时何地,天子身边都不能离人。信不过司马奕身边的人,干脆从长乐宫派出心腹宦者,十二个时辰不离左右。
司马奕被“看管”起来,时刻不得自由。憋闷之下,愈发放浪形骸,竟与嬖人宫妃同宿龙床,大量服用寒食散,在早朝之上哈欠连天,再无半点天子的威严。
与之相对,褚太后打起精神,多次召见琅琊王世子和小公子,并且透出消息,有意将褚氏女嫁入王府。
褚氏嫡支共有三女,两女庶出,已经先后出嫁。幼女是唯一的嫡出,今年方才八岁,和桓容相差不小,与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均是年龄相当。
建康城内不缺聪明人。
褚太后的举动很快引起朝中注意。奇怪的是,没有出现任何反对之声,无论是桓大司马还是王谢士族,似乎都是乐见其成。
朝会之后,桓大司马并未返回姑孰,仍在城外驻军。借此期间,多次邀请琅琊王司马昱当面一叙。
司马昱是晋室长辈,褚太后和南康公主都要唤一声叔父,又是当朝宰相,当代名士,桓温请人的借口相当充分,司马昱无法推脱。
几次三番之后,城中开始出现琅琊王同桓大司马惺惺相惜之言。
得知消息,桓容琢磨许久,最终得出结论,褚太后和桓大司马都盯了上琅琊王一家。只不过,褚太后有意司马曜,想扶持小的;桓大司马反其道而行,更想推司马昱上位。
仔细想想不难明白,司马曜年纪小,登上皇位之后,褚太后自然要临朝摄政,对桓大司马颇为不利。
司马昱年过半百,性格平和,甚至有几分懦弱,桓大司马大可仿效曹丕,玩一把“天子禅位”。既能保全名声又能得到实惠,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比直接造反划算得多。
至于是不是掩耳盗铃……只要皇位坐稳,史书照样可以另写。
双方各有打算,都在暗中角力。
唯一相同的是,司马奕注定沦为弃子,迟早失去皇位。命能不能保住,现下还很难说。
从历史来看,桓大司马局中占据优势,最后赢的却是建康士族。褚太后不缺手腕,奈何晋室衰弱,由始至终,发挥的作用完全像个布景板。
想明明白这些,桓容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对见褚太后一事失去兴趣。
“瓜儿?”见桓容走神,南康公主不禁蹙眉。
“阿母,儿走神了。”拉回飞走的心思,桓容赧颜。
“可是忧心侨州之事?”提起给桓容的授封,南康公主心中就有气。不给好地方就算了,给个幽州算怎么回事?
桓容摇头,道:“阿母无需担忧,儿能处理妥当。”
“好。”南康公主再不放心,有“外人”在场,不好同桓容多言,只简单叮嘱两句,便开始执筷用饭。
食不言寝不语。
桓容胃口不错,搭配炙肉江鱼,吃下大半桶稻饭。
桓祎比他少用一碗。
桓歆尚未学会数米粒的技巧,吃过一碗之后,看着桓容桓祎连吃半桶,不禁愣在当场。
用过膳食,桓歆还想同桓容套近乎,却被南康公主打发走。司马道福欲言又止,被身后的婢仆拉了拉,终究没敢轻易开口。
想来,她对王献之仍没死心。
北伐大军归来,王献之功劳不小,弃笔从戎之事被人津津乐道,不日将升官位。
司马道福能忍到今日,桓容都觉得不可思议。
桓歆和司马道福先后离开,桓祎也被打发走,只有李夫人安静的坐在一侧,南康公主才开口道:“瓜儿,明日入台城,无论太后许下什么,都不可轻易答应。”
听闻此言,桓容不由得心头一跳。
“阿母,儿不明白。”
南康公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日前朝会之上,有术士为你占卜。卦象非是不好,而是太好。若是流传出去,于你并非好事。”
未知扈谦作何考虑,将卦象隐瞒褚太后,却私下里告知南康公主。
回到府内,南康公主一夜未能成眠,除了当年乱军攻入台城,数年以来,从未如此提心吊胆。
“卦象?”
想起朝会时奇怪的视线,桓容如有所悟。
“卦象内容为何,阿母可否告知?”
南康公主摇了摇头,道:“现下知晓对你无益。”
桓容不由得蹙眉。
“瓜儿,阿母不会害你。”
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近,单手按住他的肩膀,手指用力,在绢制的长袍上留下几道凹痕。
“从今日起来,你要防备那老奴,晋室中人也不可轻信。”
“晋室?”桓容愕然。
“你要记得,无论司马氏还是桓氏,可利用,可结盟,绝不可真心托付。”
南康公主凝视桓容双眼,沉声道:“台城内将生变化,阿母不知能护你多久。乱世之中,无人能偏安一隅。切记以眼看人,用心观人,绝不可感情用事,以致酿成祸患。”
“诺!”
桓容清楚亲娘的性格,明白这番话定有深意。奈何亲娘不想讲明缘由,他也不好追问。
“儿谨记阿母教诲,绝不敢忘。”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