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168)
玉丽城中,云倚风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专心致志扇风烧火。因客栈老板的手艺实在太过酸辣,三人一貂都受不了,所以玉婶便被暂时请来煮饭。此时她正端着一筐青菜,进门见灶膛里火光熊熊,一锅汤都要熬干了,便哭笑不得道:“云门主不是同王爷出去办事了吗?”
“王爷同驻军首领议事,我听得犯困。”云倚风擦了把汗,“天气炎热,真是辛苦婶婶了。”
“看这一张脸花的,快去洗洗。”玉婶将水瓢递给他,“这几天雷三与芙儿都去了滇花城,我一个人看顾粥店才叫辛苦,来这客栈里好吃好喝,还有银子赚,该是享福才对。”
“滇花城里的生意,好做吗?”云倚风一边洗脸一边问。
“小本买卖,没什么不好做的,只要不出意外,总能零散赚回一些银子。”玉婶将熬干的鸡肉捞出来,打算加些香料凉拌,“王爷召见驻军统领,是为巫师的事情吗?”
“是。”云倚风道,“那宅子古怪阴森,里头满是尸体与毒物,长右就更邪门了,将他自己关在暗室中,浑身赤裸跳来跳去,也不知在念什么下流咒术。”
幸好啊,盯梢这事给了杀手,自己只需要听一听,不用亲自辣眼睛。
……
暮成雪隐在暗处,面无表情看着长右。那巫师脱了黑袍,露出一身稀奇古怪的图腾,活像个凸肚蛤蟆,各色毒虫顺着他的小腿蜿蜒往上爬,又将细细的嘴钉进皮肉,争先恐后贪婪吸食着血液。长右非但不觉痛楚,反而满足叹息一声,直挺挺向后躺在榻上,粗喘着不再动了。
暮成雪:“……”
以身饲蛊的传闻,他先前其实听过不少,不算什么稀罕事,但饲主大多表情狰狞痛苦万分,像这般饲出抽搐快感的,还真是独一份的奇葩。
怎么说呢,更变态了。
这个季节的西南,雨水很多,沙沙浸透泥土,让空气里也漫上草叶香。
眼看着已近深夜,云倚风撑起一把伞,打算去府衙中接季燕然回客栈。穿过正街时,余光却扫见屋顶上人影一闪,转眼就消失无踪了。
暮成雪紧紧跟着巫师。他先前还以为对方回房是要睡觉,谁知没过多久,这黑袍怪人却又重新出来了,将那红衣尸偶用红布罩严实,往背上一甩,匆匆离开了大宅。
是出城的方向。
穿过田地,穿过树林,径直向着深山而去。
眼见长右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在风雨中,暮成雪刚欲紧追两步,却被人从身后拉住。云倚风悄声道:“随我来。”
他另选了一条小路,登上去后,恰好能透过稀疏树木,看清下方的动静……邪门动静。
因此时雨已经停歇,所以火把又重新燃烧起来,山道上估摸有三十余人,看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家丁。而被火把同时照亮的,还有一匹纸扎大马,纸人穿了新郎官的衣服,涂出两坨红彤彤的面庞。喜堂也早已布设好,就在山坳下的土坑内,燃两支龙凤红烛,风吹来时,纸钱飘散漫天。
长右将那尸偶从肩上卸下来,装进了一口捆着红绸的棺材中。唢呐与锣鼓同时响起,喧闹的声音回荡在深山中,分明是喜庆的调调,但配上此等诡异画面,只教人毛骨悚然。
配阴魂这种事,官府虽明令禁止,却始终未能彻底截断。不过寻常百姓大多是买一具尸骨合葬,像这种特意花费重金,请巫师预先制成偶的,倒的确不多见。
长右的两名小童也在,唱念一番后,便填坑埋土,算是完成了这桩“婚配大事”。人群里有一个穿着锦缎的中年男子,应当就是主人家,对长右千恩万谢,似是极为尊敬,连离开时,都躬身请他走在最前头。
山道湿滑,众人走得很慢。其中一名灰衣小童被挤到道边,也不知是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惊呼一声,竟是“骨碌碌”滚下了山。
“啊呀!”中年男子被吓了一大跳,赶紧命家丁举着火把去寻,可那滚落之地山高林密,又陡峭得很,三更半夜哪里还能看到人影,便担心道:“这下头可是蟒河啊,倘若真跌进去,那还得了?阿福,快,快回府中多找几个人,回来仔细搜搜。”
长右看着那黑漆漆的深渊,面色如铁,骂了一句,废物。
……
外头的声音闹哄哄远去了。
季燕然道:“别想了,他们不可能找得到你。”
坠山小童被缚住手脚,嘴也堵着,满眼惊恐。他身形瘦小,梳起发髻时,看着便分外像孩子,只有凑近才会发现,这哪里是小童,倒更像是……成年后的侏儒,皮肤粗糙黝黑,腰里挂着一个透纱布袋,里头是两只乱爬的大秋娘。
季燕然问:“吃过吗?”
侏儒连连摇头。
季燕然扯出他嘴里的碎布,将那红蜘蛛丢进去一只,下巴重重一磕:“什么味道?”
侏儒双目圆瞪,连叫嚷都顾不上了,拼命将那半只残骸吐出来,白着脸哆嗦道:“甜……甜的,酸甜,好汉饶命,饶命啊!”
季燕然未发一言,重新堵住他的嘴,拖着出了山洞。
……
云倚风与暮成雪回到客栈时,胖貂还在被子里呼呼大睡,蜷成蓬松一团,与被雨淋透的哆嗦老父亲形成鲜明对比。
暮成雪冷冷道:“你可以回去了。”
云倚风拂了两把衣袖,恋恋不舍收回目光:“王爷还没回来,我再去府衙看看,别是出了什么——”
话没说完,季燕然便在外头道:“云儿。”
云倚风打开门,见他也是一身雨水,便吃惊道:“去哪了?”
“抓了个人。”季燕然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温度,“这湿漉漉的,怎么也不擦一擦。”
“有正事要说。”云倚风道,“我与暮兄今晚跟着长右,一路去了城外荒山,那偶人果然是用来配阴魂的。”
“先替你沐浴,再说什么长右长左。”季燕然单手抱起他,另一只手攥过那细白掌心,“身上怎么这么凉,冷不冷?”
云倚风老老实实道:“有点。”
又补一句:“叫一大桶水来,我们一起泡。”
暮成雪:“……”
貂:“……”
第140章 巨猿祸城
一桶热乎乎的浴水, 足以洗去大半疲惫。云倚风趴在木桶边沿, 被浸湿的墨发贴在后背,越发衬得肤白如雪。耳根后泛起一点浅红, 季燕然凑过去, 在那里轻轻亲了一下。
云倚风眼睛未睁开, 只懒洋洋道:“王爷还没说,三更半夜是去哪里淋了雨, 又去哪里抓了谁。”
“我也去了山里, 看到了那场冥婚。”季燕然替他将湿发挽好,“那药童并非失足滑下山, 而是我出手打落的。”
云倚风回身, 惊讶道:“是吗?”
“白日里我同西南驻军统领黄武定、县令石东议事时, 听到传闻,说这玉丽城中的富户周老爷,最近像是同那巫师多有来往,便想顺路去看看。”
结果恰好撞见周家管家鬼鬼祟祟出门, 数十名下人拉着板车, 上头也不知码放了什么, 用黑布罩得严严实实,一行人径直出城了。
季燕然道:“听说周家有位少爷,曾在数月前不幸病逝,这桩阴魂怕就是许给他的。”
虽说不合律法,但牵涉到了巫师与腊木林,显然不是官府上门抓人就能草草了事。所以季燕然并不打算打草惊蛇, 只在众人离去时,见那灰衣小童被挤得落了单,便灵机一动,用石子将他打落山崖——恰好山下就是滔滔蟒河,就算寻不到尸首,也不算意外。
云倚风笑道:“如此来看,还是王爷要更厉害一些。”
“抓来的人就在隔壁。”季燕然道,“你也辛苦一夜,先睡一觉吧,明早再审也不迟。”
云倚风答应一句,跟着打了个呵欠。他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床上被褥已被季燕然换成了冰蚕丝,躺上去不再粘腻潮闷,清清爽爽裹着身体,窗户缝里还能偶尔溜进来几缕细风,挺舒服。
季燕然靠在一边,耐心地哄着。掌心抚过那柔软的长发,再一路向下按揉,比起毒发时的虚弱单薄,云倚风身上其实已经长出了不少肉,腰里也软绵绵的,不再瘦得让人心疼。只是无论现在怎么精心地调养,也始终抹不掉过去那些曾发生在他身上的、阴暗残忍的往事,除了秋娘,还有什么旁的毒物与酷刑,季燕然想象不出,也压根就不敢去想。
他低下头,在那漂亮的眼睫间落下一个浅浅亲吻,像是在对待世间最娇贵的珍宝。
……
翌日清晨,又是明晃晃的大太阳。
季燕然起得挺早,身侧无人,云倚风也不想再睡了,随便裹一件轻薄袍子,出门就见玉婶已经备好早饭,暮成雪的是粥与青绿小菜,胖貂正在啃着一盘肉干,另有一大罐子鸡汤米线加各色菜肉,配小肉饼与爽口咸菜,琳琳琅琅摆满一饭桌。
其实云门主也不算能吃,但与几乎要不食烟火的杀手比起来,就显得尤其饭桶,特别是玉婶见他太瘦,还要不断添肉加菜,生生将早饭吃出了绵绵不绝的皇家盛宴架势,暮成雪表情平和,漫不经心搔着胖貂,心想,亲生的。
而在楼上,季燕然正在审那侏儒。对方自称名叫术苗,原是西南一带的乡民,靠着杂耍为生,后来被长右买下后,就成为了他的药仆。
“有许多虫穴都生于狭缝中,普通的成年男子无法进入。”术苗道,“这一行虽说危险,但比起先前那受同村耻笑鄙夷的日子,已算好了许多。”
按照他的供述,长右是没亲手杀过人的,只会从茈河对面的腊木林里,“接”回新鲜的尸体,用来制偶、制蛊,残躯便用来饲养毒虫。
“大巫去密林时,从来不让我们跟随。”术苗道,“所以那里头都有些什么,我们一概不知,平时也只做些采药养虫的活,再不然就打打下手。”
“什么都不知道吗?”季燕然放下茶盏,提醒他,“藏在腊木林中的那一伙,就算不是叛党,也离砍头重罪不远。本王念你身有残疾身世可怜,本想从轻发落,但也要看你自己的表现。”
术苗脸色白了白:“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啊。”过了半晌,又哆哆嗦嗦道,“有……有一件,后院里的那些猪牛,还有蟒蛇,是会发疯的。”
季燕然皱眉:“说清楚!”
“长右不知给那些牲畜喂了什么邪物,一天不吃,就会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癫狂发疯。”术苗道,“有一回我手里事情多,就给忘了,结果两头黑猪拱开圈门,冲进房间里,生生把一具尸偶给啃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