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71)
“云儿没有恢复之前,本王不会杀你。”季燕然道,“但那座迷踪岛,以及岛上所有毒谷药花,东南海军在一天之内,便可用轰天炮彻底夷平。”
“你敢!”鬼刺厉声叫出声,笑容也僵硬在脸上,“你,你!”
他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手止不住地哆嗦着:“我怎么忘了,他是王爷,旁人没办法,可朝廷有轰天炮,有轰天炮的啊!”在屋内焦虑地转了两个圈,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扑到门口高声叫嚷,“让他们都滚回来!风雨门的,王城的,让他们都给我滚回来!”
药童连滚带爬出去送信,袁府的家丁也被吓得不轻,趴在门口小心翼翼看了半天,心想这神医也忒疯了啊……三更半夜嚷嚷起来,吓得人腿肚子都要抽筋。
季燕然回到王府后,又绕至客房看了一眼。云倚风睡得正香,整个人陷在厚厚的被褥里,桌上半盏油灯透过床纱,只能模糊照出五官轮廓,睫毛乖乖地垂着,呼吸也安稳绵长。
污秽横生的一座岛,疯魔残酷的一群人,光是听那潦草轻淡的描述,他已经能感受到不见天日的窒息与压抑。更何况还要拼了命地长大,没有疯、没有死、没有满怀恨意,经历过这世间最黑暗的事情,却依旧生得光风霁月、温柔和善。回想起初遇时随口扯的“血灵芝”,萧王殿下无声叹气,想要拍那时的自己一巴掌。
他又在床边坐了片刻,直到外头天快亮了,才走到外间,草草洗漱一把后,在软榻上凑活睡了。
……
春日里的暖阳透过窗户,鸟鸣叽喳。
云倚风推开厚重的被子,觉得头脑昏沉,他像是做了许多梦,五彩斑斓的,醒来却一个都没记住。胡乱踩着鞋去桌边喝水,余光不经意扫到外间,顿时狐疑地皱起眉。
那软塌做工精巧,又是雕花又是镂空,美人躺上去叫相得益彰,身形高大的萧王殿下躺上去,像强占了喜鹊窝的一只巨鹰,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快要将那镶满宝石的扶手踩下来。
云倚风从地上捡起毯子,轻轻盖回他身上。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腕,顺势拉了一把。云倚风猝不及防,脚下的鞋又滑,一屁股重重坐到了他肚子上。
“咳!”萧王殿下睁开眼睛,“要吐血了。”
云倚风淡定站起来:“今日要进宫吗?”
“现在还早。”季燕然伸了个懒腰,“你再来睡会儿,我回去沐浴更衣,中午一道去宫里吃饭。”
他说得轻松随意,并且完全不打算解释,身为王府的主人,为什么明明有主院却不回,偏要强行将自己塞进这小小一方贵妃榻上。
云倚风一路目送他活动着脖子出了门。
又过了半个时辰,清月推门进来,纳闷道:“咦,师父怎么躺在软榻上,没回床上睡?”
云倚风:“……”
这是你该管的事情吗?
于是这个清晨,堂堂风雨门大弟子,被罚抄了一百遍“进屋之前要先敲门”。
规矩不立不行,万一将来看到更不该看到的呢。
而就在清月抄得愁眉苦脸,胳膊酸痛之时,他不着调的师父却正在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季燕然虽说嘴上不提,心里到底还是心疼他的,虽不知要从何处下手弥补,但至少也能摆一桌酒菜,再从皇兄的私藏中拎出一坛好酒来。
李璟将德盛叫到自己面前:“你觉得他们何时才能成亲?”
德盛公公敏锐抓住了重点,答曰,何时成亲其实不重要,按照萧王殿下的脾气,成亲了只会更惯着,这宫里怕是会常来。
李璟撑住额头:“算了,当朕没问。”
吃罢饭后,季燕然又带着云倚风,去给几位老太妃请安——说是请安,其实也就是坐一坐喝杯茶,再顺便聊上几句。他三岁就显露出顽劣天性,加之又有外族血统,自然不会被当成储君人选,远离了这后宫最大的纷争,反倒混了个好人缘,被送出宫的那年,光各宫的礼物就拉了三辆车。
而今时今日,太妃们连勾心斗角的乐趣都没了,成日里待在后宫吃斋念佛,一个个正闷得慌。见到季燕然与云倚风二人,自是笑得合不拢嘴,张罗着又是好茶又是好点心,拉着手就不舍得松,因没能将人留下吃饭,还生了好一场气。
出宫时,天边挂满了红色的云,漂亮极了。
云倚风道:“多谢。”
季燕然笑笑:“你今日可答应了,往后会常去看她们。”
来自长辈们的热情与关怀,他先前其实是有些招架不住的,回回家宴时、请安时,都是匆匆敷衍过了,便想着法子要溜走。可那偏偏又是云倚风最陌生的、最渴求的,毕竟谁小时候,不想有个娘亲在身边疼呢?他也直到昨晚才反应过来,为何在缥缈峰时,云倚风会那么依赖玉婶,甚至心心念念,惦记着要将她迁往王城。
他不能替他找回童年,但至少能让他感受到几分有长辈疼的滋味。
“王爷。”王府侍卫上前,低声禀道,“方才接到消息,袁侍郎府中有动静了。”
一群鬼鬼祟祟的江湖中人,再度出现在了袁远思的书房里,所有下人都被遣散,只有家丁铜墙铁壁般围在院外,显然是在密谋些什么。
“那群人声音极小,几乎是贴近耳语,因此只隐约听到了几句话。”侍卫道,“似乎袁侍郎要花一大笔银子,从那群人手里买一张藏宝图。”
“袁远思要找藏宝图?”季燕然听得莫名其妙。
云倚风想了片刻,突然道:“该不会是要找孜川秘图吧?”
第56章 巫女诅咒
江湖里, 人人都想混个风生水起、榜上有名, 可天资卓著、家世显赫的一共就那么几个,普通人若勤奋些倒还好说, 可偏偏绝大多数又是不愿勤奋的。没家世、没天分、不刻苦, 那要如何才能出人头地呢?
话本传奇里通常只有两种选择——
掉下悬崖遇到世外高人, 或者在不经意间拾获一张藏宝图。
头一种难度确实太高,八成还要摔成烂泥, 不宜模仿;倒是第二种, 颇有跌一跤捡个金元宝的意思,所以各种宝藏传闻也就应运而生, 古墓陪葬、绝世秘籍、不老仙方、冰雪美人……种类繁多, 应有尽有。
而孜川秘图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稍有不同的,据说这是一本兵法,里头有本朝大将卢广原的毕生心血,也被称为战神谱。
“当然了, 亦有人相信孜川秘图是宝藏图, 或者干脆认定其中藏着一把神剑, 执剑者能战无不胜,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云倚风道,“王爷生在皇室,应当对这位卢将军很熟悉吧?”
季燕然道:“在我出生前一年,卢将军便已战死沙场,不过关于他指挥的几场著名战役, 倒是听廖老将军讲过不少回。此人作战勇猛,从不给自己留后路,每回上阵杀敌,都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主帅如此,部下受其影响,亦有一股破釜沉舟的架势,堪称大梁的铁血雄师。”
可也恰是因为太勇猛了,卢广原终因太过冒进,于二十八岁那年折戟黑沙城,三万大军落入敌军圈套,惨遭绞杀,无一生还。
季燕然继续道:“黑沙城之战,是卢将军一生中唯一的一场败仗,无人知道他当时为何要做那个决定。廖老将军每每提及时,亦是长叹惋惜。”
云倚风道:“我还听过另一个传闻,能说吗?”
季燕然失笑,让侍卫先暂行退下:“说吧。”
“也有人说卢将军并非冒进,而是先帝忌惮他功高震主,所以想趁机除掉心头大患。”
“像这种功高震主、鸟尽弓藏的传闻,每朝每代都会有,不算什么稀罕事。”季燕然道,“甚至我与皇兄,不也有一样的问题?”
“也对。”云倚风想了想,“不过江湖中有关藏宝图的传闻,据我所知的,也只有这孜川秘图能与朝廷扯上几分关系,所以才顺嘴一问。可或许那位袁侍郎要找的宝藏,压根就与之无关呢,具体是什么,得查了才知道。”
“暗卫还在盯着袁府,袁远思若当真想寻宝,定然会有下一步举动。”季燕然看了眼天色,问他,“前头就是福瑞楼了,想不想吃菊花豆腐鱼?”
菊花豆腐鱼,一听便知很嫩很好吃。
云门主欣然答应。
酒楼老板听到消息,赶忙替两人准备好雅间,原是出于好意,省得再像同福楼那般,被诸多食客偷眼围观。但百姓哪里管得了这么多,眼见萧王殿下与云门主进了包间,厚厚的帘子往下一放,反而更加激动地猜测起来——不然为何不坐在外头?还通风,还畅快,还能赏这王城夜景。
一顿饭吃下来,书商那里连版都快刻好了。
消息传回清月耳朵里,他因为罚抄大字而酸痛的手臂,又隐隐哆嗦了一下。
灵星儿也颇为头疼,门主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要知道辟谣也是个体力活啊,好不容易才将烤鸭的事平息下去,怎么就又来了新一轮的菊花豆腐鱼!于是在这天晚上,她特意带着师兄,一道找去云倚风房里,苦口婆心提醒半天,往后大庭广众的,要学会避嫌。
云倚风态度端正:“好,为师记住了。”
转天就跟着季燕然去逛了庙会,还挤在同一条板凳上喝了碗鸳鸯茶。
鸳鸯茶,那是能随随便便喝的吗?
清月愁得头都要秃,觉得这师父甚不靠谱。
……
院中月影稀疏,云倚风站在窗前,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开来,看着斑驳树影出神。
他方才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正是骨酥体软,昏昏欲睡的时候,原想着再喝一盏乳酒就上床,墙头却突然跳下来一个人。
不是萧王殿下,而是风雨门弟子。
云倚风皱眉:“何事?”
弟子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又道:“去了听雨楼。”
王城里最大的青楼,夜夜都是灯火通明,莺歌燕语。
挂满红帐的卧房里,男子急不可耐地将上衣甩在一旁,露出满胸膛的黑毛来,哈哈笑着就想扑到床上去,窗户却突然被风大力推开。
那娇滴滴的窑姐儿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人凌空架出了房间,门被复而关上,屋内也安静下来。
云倚风站在桌边,慢条斯理道:“张大侠,别来无恙?”
那胸毛男子匆忙套上衣裳,脸拉得比苦瓜还长:“云门主,我最近可没犯事啊!”
“张大侠说笑了,你犯不犯事,与风雨门又没关系,更轮不到我来管。”云倚风道,“此番前来,只是想打探个消息。”
听他这么一说,胸毛男子登时就松了口气:“云门主想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