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下(90)
他顿了顿:“事情发展至此,沈学台你没有及时发现,充其量只是失察之罪,而且后来你将那些有作弊嫌疑的考生集合起来,让他们重新考试,这件事也足以证明,你实现的确是不知情的。”
“但是,”唐泛话锋一转:“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你就处处与我过不去,不仅拒不配合,还事事阻挠,你明知道那些评卷官,其中定然有收受贿赂之人,也明知道我一来,就肯定要从他们身上查起,却偏偏还要放走他们,宁可让自己背上更大的嫌疑,即便在那六个人死后,你依旧不肯吐露半点实情,只会一味否认。这只能说明一个事实:那个卖消息给考生的人,必然与你关系匪浅,你就是舍弃自己的功名前程,也要保住他,是也不是?”
沈坤修冷笑:“一派胡言!”
他起身就要拂袖而去,早就守在门外的席鸣与韩津二人,却直接往前一站,冷冷瞧着他。
沈坤修恼羞成怒地回头:“唐泛,你这是何意,难道还要强行给我定罪,禁锢朝廷命官么!”
唐泛没理会他,继续娓娓道来:“先前范知府曾经说过,白鹭洲书院的山长年事已高,山长一职出缺,想当下一任山长的不在少数,但最有资格角逐的,莫过于那五名评卷官。只因他们都是吉安府地界的书院山长,论资望不相上下,若能得学政大人出言推荐,出任白鹭洲书院山长,想必就更有把握。你生性清高,素爱清名,想必是不屑听他们逢迎巴结的,连贿赂也未必会收受。但你不会,不代表别人也不会,能够代表你的意见,又让那几个人言听计从,信以为真的,除了令公子,还能有谁?”
沈坤修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他本来就不是善于言语之人,此时更是想不出反驳唐泛的话。
但唐泛也没容他仔细思考,很快就道:“我猜,令公子也许原想从你那里提前得知考题,好拿去兜售,谁知却被你一顿好骂,所以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索性直接冒用你的名头,私下与那些山长接触,许了他们不少好处,然后又事先与他们约好,但凡卷子里出现大成也三个字的,便一律录取。”
“可惜等你知道这件事之后,为时已晚,但你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独子出事,所以故意处处与我过不去,为的就是让我查不下去,顺道让我将注意力放在你身上。”
“如果案件就此了结,你大不了就是个查办不力,丢官弃职的结局,令公子身无功名,若因勾结考官,兜售考题而事发,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所以你才千方百计要为儿子开脱,甚至不惜破坏自己的清誉,让别人觉得你就是个顽固不化的糊涂官员!”
范知府和汲敏目瞪口呆地听着这一切,他们不知道唐泛是如何推断出来的,但这些条理分明的话一入耳,他们不由自主就信了七八分,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沈坤修,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答案。
沈坤修神色变幻不定,看着唐泛的目光也很复杂,说不上是憎恨,还是感慨。
他因为性格所致,难免自命清高,纵有文名在外,但仕途却并不是很如意,人缘也只是平平,能够当到一省学政,差不多也就到头了,想再往上直接进礼部,只怕很难。
与沈坤修在文坛的名气比起来,有不少人都在背后说他难相处,但沈坤修并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他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官场上贿赂成风,他却半点不受,并且以此为荣,可没想到自己爱惜了一辈子的清名,到头来竟然会栽在儿子身上。
他更没有想到,最了解自己的,竟然是自己的敌人。
事已至此,唐泛已然猜出沈思,就算沈坤修再万般不承认也没用,只要唐泛将沈思抓过来一问,以对方的性格,必然不一会儿就全部招认了。
与其如此,还不如沈坤修自己来说。
他叹了口气:“那六个人,不是我杀的,林珍的死,也与我父子无关。”
唐泛挑眉:“但你应该知道凶手是谁。”
沈坤修沉默不语。
就在此时,外头有人匆匆跑进来,却是知府衙门的一名衙役。
“大人,我们找到林通判了!”
范知府腾地站起来:“在哪里,让他进来!”
衙役吞吞吐吐:“就在那座老城隍庙里,人已经死了。”
此时便又有林家的下人气喘吁吁跑进来,对林家管家和陈氏道:“太太,我等去了白鹭洲书院一趟,没见着二少爷,二少爷的同窗说二少爷在回来奔丧之后,就没有再回去过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其他人尚且只是震惊罢了,唯独陈氏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深夜。
叩叩叩!
唐泛开门,外面站着婢女小州。
他好是一愣:“有什么事吗?”
小州面无表情:“表少爷,夜深了,我家姑娘让我来暖床。”
说罢,他还将衣领往下扯了扯,脖子以下没有涂粉,露出古铜色的肤色,以及下面结实的胸肌。
唐泛:“……不,不必了,我觉得我消受不了这样的艳福。”
肖妩:我发誓我没这么说过!
第131章
接二连三的变故,使得所有人骤然之间都有些发懵了,尤其是林家人,起初陈氏与管家他们还半信半疑,只以为唐泛在危言耸听,没想到噩耗竟然真的降临了,林家人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不说陈氏直接晕过去,连管家都手足无措,呆若木鸡。
范知府和汲敏他们震惊过后,便都齐齐望向在场身份最高的唐泛。
唐泛道:“你们发现人的时候,可连并周围都探查了?那老城隍庙又是在何处?”
那衙役想来是众衙役的头头,说话倒也井井有条:“这城中有两个城隍庙,分别在府城东西两边,前几年建了一座新城隍庙,老的那座因为靠近郊外,便日渐废弃了,周围罕有人去,就算有,也是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偶尔去那里避雨罢了,小的们原本也没想到林通判会在那里,结果好半天才找到那处去,当时小的们就在城隍庙四周查探一圈,并无发现可疑人物。”
唐泛问:“尸体呢?”
衙役忙道:“已经抬回来了,就在外头,您可要看看?”
唐泛:“快抬进来!”
尸身很快被抬了进来,陈氏已经被送入后堂休息了,否则看到这一幕,怕不又是一阵撕心裂肺。
林逢元的确是被人杀死的,伤口在后心,一刀捅进去,偌大一个血洞,饶是神仙也去了半条命,更何况林逢元不是神仙,他也等不到别人去相救,吉安府衙役发现他的时候,人已经死透了,身体底下一大滩血,殊为可怖。
不需要唐泛开口分析,在场许多人也都能想到:凶手可以从背后杀死林逢元,一定是趁他毫无防备下手,而林逢元出门的时候,身边还带着一个长随,如今这个长随却已经杳无踪迹,那么凶手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鉴于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林沈两家三代的恩怨,范知府与汲敏下意识就朝沈坤修看过去。
沈坤修接收到众人怪异的目光,登时面红耳赤,大怒道:“你们都看我作甚!他父子儿子的死都与我毫不相干,若是我杀的,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唐泛没搭理他,他想的与众人不大一样,眼下最要紧的,也不是沈坤修。
左右有席鸣他们在,对方插翅也难飞,所以唐泛先问管家:“那个叫来旺的长随,他的来历,你想必也不知道了?”
管家伤心道:“是,当时老爷带他回来,亲自指了他贴身服侍,我还有些疑虑,想多问两句,却被老爷骂了一顿,就不敢再问,事情怎么,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模样呢……”
唐泛道:“你们家可还有像他一样来历不明的人?”
管家道:“没有了,除了他之外,林家上下都是知根知底的。”
唐泛让管家先去找方才那幅大江东去图,可是管家带着官差在林宅上下一通搜索,也没能再找到上回唐泛看见的那幅画,非但如此,唐泛亲自去了林逢元的书房和卧室查看,除了平日的公文案牍,也未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若不是林逢元父子接连出事,这里看起来,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六品官员之家。
事到如今,虽然大家嘴上没说,但心里都觉得沈坤修的嫌疑是最大的。
只是这样一来,仅仅因为陈年恩怨,沈坤修就杀了人家儿子,又杀了人家老子,未免也太丧心病狂了,若最后果真证明是沈坤修做的,这将会大明开国以来一桩天大的丑闻——朝廷命官不为民请命,反倒成日里互相倾轧,甚至到了谋害性命的地步,这不是丑闻又是什么?
沈坤修从一开始的勃然大怒,到现在渐渐有些麻木了,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负着手抬头看着房梁,也不为自己辩解,神情孤傲,格格不入,大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也得亏是唐泛不与他计较,若是换了其他人来,看见他这副孤高模样,就算不落井下石,只怕也要心生恶感,狠狠刁难一顿才罢休。
这时,站在唐泛身边的丫鬟小州忽然凑过去对着他耳语一阵,形容亲密,简直比那位正经的乔表妹还要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