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不还(20)
“回去了,起来啊,要回去,你快起来!”
柳沅跌坐在床里,皱着湿乎乎的眉眼仰起脑袋,隔着一个沉甸甸的枕头同楚政对上目光,他看见楚政臂上的伤口裂了,应该是抱着他回来的时候就重新裂开了,猩红温热的血迹已经弄脏了床铺。
“……沅沅,我们不用回,我不会再去做什么宸——唔!”
楚政总要在某一件事情上迟钝的,他可能天生就是只能专心做一件事的命,他以为柳沅没听懂他之前表得决心,于是又急急忙忙的想要再次解释,柳沅红着鼻尖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忍无可忍的松开了枕头,直接薅住了他的领口。
“要回去!”
“沅……”
“——不许抱!不许抱!楚政你笨死了!!”
回去的山路依旧崎岖,柳沅趴在楚政背上,昏昏沉沉的合上了眼睛,他哭得脑壳疼,鼻涕眼泪糊到一处,一喘气就像伤风感冒一样呼哧呼哧的。
楚政背着他,手臂不吃力,伤口没再像刚才那样渗血,他们迎着月光走了一路,皎白的轻纱落在他们身上,楚政抓着他的手腕片刻未松,很快就沁出了热汗,滑腻的滋味很不好受,楚政白日拼杀,身上都是血和汗的味道,他眯起哭肿的眼睛看了一会,尽管很想出言抱怨,可他只是瘪了瘪嘴,没有吭声。
他们是回不去的,他不是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了,他不可能让已经恢复过来的楚政再回到痴傻浑噩的样子,因为楚政就不该是那样的。
后半段路,柳沅在楚政背上睡着了,楚政稳稳当当的背着他回到了军帐里,一路上巡守视察的都是云渊的耳目,玄衣骑纪律森严,看见他们也只当没看见。
帐里烛火没有家中那么亮,柳沅坐去行军榻上,楚政替他找来先前落在帐里的药箱,他揉着睁不开的眼睛翻出伤药和绷带,又连薅带撕的扯开了楚政的袖口。
“我自己来就行,沅沅,我自己来……”
“闭嘴,不许讲话。”
柳沅话里还是带着哭腔,他用沾湿的帕子擦去伤口周边的秽物,楚政受过的伤太多了,黑红色的血水洗去,皮开肉绽的伤口边上是痊愈的旧伤,现下只是几道平平整整的痕迹,看着不算惨烈。
简单清理过后,柳沅用手背蹭了一下眼睛,没再落泪,他将刀尖在烛火上烤过,屏息挑去伤口中的杂物和坏肉,沈灏让他学些医理本是为了让他照顾自己,结果倒方便了楚政。
楚政从前就经常会带着伤回来,宸王的功绩都是实打实拼下的,外头传得少年战神终究是肉体凡胎,他一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最后居然靠着拿楚政练手练成了。
楚政挨得这一刀不算太重,没伤经脉和骨头,只是伤口颇深,出血出的吓人,柳沅应对得稳妥,先清理止血,再伤药包扎,没有一丝慌乱。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看见楚政受伤就会特别慌张,他会着急心疼得直跺脚,边哭边想办法处理,时常还会因为手抖不稳,不是药弄多了就是包得太紧,害得楚政连遭两遍罪。
他是因为楚政才变成今日这副样子的,胆识也好,心性也好,还有他曾经那点娇蛮和天真,他是因为楚政才长大的,他不厌恶现在的自己,但他知道这就是他的极限了。
毛绒绒的小黄鸡不可能变成凤凰,他不是一个能跟着宸王同进退的人,他软弱、犹豫、自私,他只想两厢情愿的居于一室,过柴米油盐的日子,楚政应做该做的那些事情,永远不属于他的世界。
“……我不挡你的路,楚政,我懂事的,我不挡你的路。”
柳沅没有抬头,他摸上楚政的小臂,隔着妥帖整齐的绷带去摸那些已经愈合的伤口。
他记得那每一道的由来,他记得楚政每一次受伤的始末,他的心就那么小,曾经的那些东西已经坠得他无法呼吸,倘若再来一次,他就真的要死了。
可楚政终究是楚政,他不想看见天下大乱,不想看见那么多忠勇之士战死沙场,沈灏不曾教他太多,很多功课道理都是楚政教他的,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江山之重,社稷存亡,这些都是楚政教给他的。
“我不管别的,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不要再被当枪使,不要太信他们,也不要再受伤……”
柳沅收回了手,纤细的十指紧握成拳,他直起身来,尽可能轻松的冲着楚政盈盈一笑。
他该醒了,他不是可以任性撒泼的小孩子了,他们回不去的,哪怕楚政已经信誓旦旦的跟他说过,但他们就是回不去,因为他们注定不会心安。
指甲嵌去掌心,剜出清晰的痕迹,柳沅努力挺直了颤抖的脊背,做出疏离断绝的模样,他开始整理自己的小药箱,那也是楚政给他的东西,这是他最后的家底了,他存得首饰玩意都拿去换钱,小木头人被楚牧拿去当信物,现下这个小箱子就是他最后的念想了。
烛火只剩最后一截,烛泪滚落,堆成浅红的一滩,柳沅忽然想到他本来还可以有一个孩子的,可惜他跟楚政都不争气,他没能留住第一个,楚政也没能让他怀上第二个。
没有第一次离别那么撕心裂肺,那么丢人现眼,柳沅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他抬起头,试图跟楚政认认真真的道别。
“我就,我就不跟……”
粗糙宽厚的掌心箍住了腰胯,柳沅眼睛肿得睁不开,他低低哑哑的哽咽出声,右手用力攥紧了手边的药箱带子。
可他还是说不出口,“我就不跟你走了”,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死都说不出口。
他可能是真的长大了,只是在楚政面前,他永远都是个只会装模作样的小孩子。
楚政吻过来的时候,他又皱着脸哭了,他今天好像是水做得,一定要把攒了那么久的眼泪全都哭干净。
他终于松开了药箱,死死埋去楚政怀里,唇齿相贴的动作不算亲吻,只能算是撕咬,他又呜咽着把楚政的嘴唇咬出了血,手上还抓紧了楚政的肩膀。
他是真的不舍得,也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他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蚂蚁,天下乱局,山河破碎,他身处其中,什么都做不了。
楚政很快将他完完整整的捞进了怀里紧紧抱着,一边拍抚着他的脊背,一边反复吻着他的侧脸,但这没有用,他止不住的抽噎出声,成灾的眼泪湿透了楚政里里外外两层衣服。
紧绷一日的神经绷断了弦,柳沅很快开始干呕痉挛,瘦小的身子连连发抖,他知道楚政一直抱着他,一直贴在他耳边同他说着很重要的打算,可他实在听不清了。
他侧过脑袋,把脸埋去楚政颈间,湿透的长发乱糟糟的黏在一起,有几缕落在眼尾,刺得他痛痒不堪。
他又做错事情了,这不是他的初衷,他闹上这一出不仅什么都解决不了,还会让楚政心疼得一夜不得安眠,他昏沉的张了张嘴,试图跟楚政道一声歉,落在腰后臀上的手掌不轻不重,他半睁开眼睛,又鼓出一个委委屈屈的鼻涕泡,刚板正脸想要说他两句的楚政立刻败下阵来,慌忙给他揉了好几下。
“……沅沅听话,闭眼睡觉,你就安心休息,其他事情有我,你什么都不用管,也不用怕。一切都会好,我保证,沅沅,我保证。”
第26章 宫闱秘辛
柳沅这一觉睡得不好不坏,他醒时已经天光大亮,干干净净的薄毯带着云渊惯用的檀香味,特意加了两层被褥的行军榻软硬适中,他迷迷糊糊的蹬了蹬腿脚,新换的亵衣仍旧宽大松弛,过长的袖口盖过了他的指尖。
柳沅闷哼出声,伸手揉了揉肿得睁不开的眼睛,细软的长发在枕畔铺开,许是有人担心头发乱掉打结,还特意在发尾处系了个窄窄的青色发带。
他昨晚哭得太久,现下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干燥的口腔和咽喉带着满当当的不适感,他歪过身子干咳出声,单薄的肩脊尚未离榻就又陷了回去。
“沅沅?你醒了?别动,别动,我扶你起来。”
楚政正端着烧好的早饭进帐,他快步走去榻边,体贴备至的往柳沅身后塞了两个靠枕,行军打仗本不该有这些物件,只是云渊一贯如此,他曾经对此嗤之以鼻,如今倒是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抢过来跟柳沅献殷勤。
“先吃东西,昨天一天都没顾上,沅沅来,张嘴,不烫的,我吹过了。”
瓷质的汤勺带着靛蓝的纹饰,澄黄色的高汤虽是滋补却没什么油花,鲜美温热刚好入口,柳沅糊里糊涂的张嘴喝下,空了一天的肠胃随即咕噜了一声,后知后觉的闹腾了起来。
“唔……”
鸡肉炖得软烂,连骨头都被仔细剔出去了,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柳沅含着勺子闷哼出声,他鼓起腮帮子多吮了两下勺子,楚政还当他是饿极了,又心疼又不敢使劲拽,只能一边告诉他碗里还有,一边柔声哄着他把嘴张开。
柳沅眼帘低垂,压根没有理会楚政,他皱着鼻尖仔细吮了吮瓷勺,独属于笋干的清香没能逃过他的舌头尖尖,而那股淡淡的烟熏气也是他所熟悉的,他自己做得那筐笋干就是拿炭火焙出来的。
跳上床沿的小松鼠怀里抱着比爪子还大的干果,它支楞起蓬松的大尾巴搔了搔柳沅的腿面,黑溜溜的眼睛颇有精神的转了一大圈,像是在炫耀自己怀里这枚从天而降的优质口粮。
“……我让小五陪我跑了一趟,就是昨天那个黑衣服的,能拿的我们都拿过来了,它也顺路跟过来了。不过你放心,我不是要带你回都城。”
楚政还算懂得察言观色,他看出柳沅有所察觉便赶忙开口解释,勺子是实在夺不回来了,他放下汤碗,有些局促的伸手搂过柳沅,斟酌了一整夜的言辞勉强还算合格。
“现在太乱了,到处都不安全,我们只跟他们走一段,找到稍微安定一点的地方,我们就暂且住下,其余的云渊会处理,等着这场战打完,我再带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