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不还(6)
柳沅不是个通透人,他打小就死心眼,从前他还有家的时候,家里的姨娘们总说他只是长了一张看似精明漂亮的脸,实则是天天被人变着花哄骗欺负的憨货。
这个毛病很难改掉了,他揣着一颗笨拙别扭的心活了二十多年,哪怕那东西曾经沦入俗世话本的凄惨结局,被人踩在脚底碾得血肉模糊,它也还是一颗沉甸甸的真心。
柳沅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救楚政是生死之择,那种境遇下他没有第二条路选,可楚政现下如何以后如何却又捏在他手里。
命数是个卑劣又古怪的东西,能得偿所愿的往往是极少数人,大部分人都陷在即将达成心愿和万劫不复的临界点上,绝望与希望为邻,愿景和噩梦为伍,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谁不都不清楚下一次掌握乾坤的会是那一方。
柳沅有掌控局势的手段,却没有赋予实施的决心,他终究还是当年那个纤细单薄的小公子,不谙世事,纯粹执拗,满心满眼都是忽然闯入他小小世界的楚政哥哥。
山路畅通的第二天,柳沅又要进城,溪谷村闭塞偏僻,村里多是些老人,柳沅感念他们当年给自己栖身之地,于是每逢大集,他便挨家挨户的询问人家是否要带东西。
春日农耕繁忙,村里的田地多是粮食和绿菜,各家用来自给自足,如今有柳沅在,种了一辈子地的老人们也愿意弄些新奇的种子回来试试。
柳沅这次进城不是一个人去的,楚政说什么都要跟着,上次柳沅就是从城里回来之后才生了病,楚政绝对不放心让他再自己走。
柳沅不想带他,奈何楚政人傻脾气倔,一言不合就坐在地上搂着小松鼠红眼圈,简直把“熊”这个字发挥的淋漓尽致,片刻功夫,小松鼠就被他勒得喘不过气,一个劲的吱吱惨叫。
柳沅无奈之极,只好随着他去,楚政的脸已经毁了,而皇三子起兵谋逆被人诛杀也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新帝即位,忙着对付其余的兄弟,怕是不会再记得这个连全尸都没有的三哥。
从某种角度来说,带楚政进城看看也是好事,楚政重伤之后一直在山里养着,没接触过外边,故而浑噩懵懂,兴许出去见见旁得环境还能清醒一些。
柳沅同邻家伯伯那借了个草帽给楚政带着,又顺手往他脸上蹭了点柴火灰,穷乡僻壤的地方,多得是不修边幅的粗人,楚政这副模样刚好掩人耳目。
没了雪的山路依旧崎岖,楚政一路小心翼翼的扶着柳沅,生怕他摔着,到头来两个人走倒是比一个人慢了不少。
他们到城门时已经临近傍午,柳沅额上见汗,楚政也有些气喘,他们一并进了城门,本该热闹的街巷格外冷清,临街的大多商铺甚至还关了门。
柳沅带着楚政找了三条街才找见一家开门的药店,掌柜与他已是熟络,他照从前那样买了些草药,由于无处换钱,他只能拿身上带得珠子抵债,可掌柜却摆了摆手,只闷头给他打包药草。
“都拿着吧,下午我也得走了,这世道谁也说不清,你多拿点回去,我不要你钱”
老掌柜鬓角已白,言语之间多有无奈,他年轻时背着药箱四处行医,干了几十年的游方郎中,等到年岁高了才在这处置下店面。
医者心善,最是见不得死伤,可这世间战乱总是说起就起的,凡是上位者动了争权夺利的念头,平民百姓就得跟着遭殃。
“听说那边已经有兵马过来了,你们啊,买完药赶紧回去,过几天千万别往城里来了,在山里躲好,官家的事情,离得越远越好,等风头过去再说。”
“沅沅?”
楚政似懂非懂,他觉得自己好像对这种山雨欲来的气氛很熟悉,但也可能只是错觉,肚子饿瘪的滋味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悄悄扯了一下柳沅的衣角,小声贴去柳沅耳边嘟囔了一声饿。
“……好,知道了,谢谢掌柜,我们这就回去,您也小心。”
柳沅对外人总是温润得体的,他眉眼微合,用双手接过药包,恭恭敬敬的欠身颔首,微白的面色没有影响他的语气和神情。
他转身领着楚政从店里离开,临出门时,通透莹白的珠子从他袖中滚落,权当是药钱,细微的声响引起了楚政的注意,只是柳沅一直拽着他的手,他也就没心思去管。
除了药之外,总要买些吃得,越往城里走,街上就越乱,兵荒马乱的年月,百姓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城里本是有县衙和驻军的,可那都是些酒囊饭袋,一得消息反倒跑在了百姓前头。
柳沅攥紧了楚政的手,载着家当的车马从他们身侧驶离,楚政眉目微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憋闷,他清了清干巴巴的嗓子,伸手将柳沅往自己怀里拦了拦。
“这是怎么了?沅沅,他们为什么要跑?”
“世道乱了,他们害怕。”
柳沅眼帘半合,并没有太多在意,这样事情他见得太多了,兴衰荣辱、大厦将倾、成王败寇皆是眨眼的功夫,像他这种分明置身其中却如同蝼蚁的人,其实和这些奔走逃难的百姓相差无几,若每分每秒都要付诸感情,那还不如麻木不仁。
“沅沅……”
楚政依旧听不到柳沅的话,但他意识到了他不该问这个问题,柳沅挡开了他的手,侧过了瘦削单薄的身子,一时连衣角都同他泾渭分明。
“沅沅——”
“没事,那边太乱了,你听话,就在这等我。”
柳沅唇角轻动,下意识勾起了小小的弧度,他不留痕迹的从楚政怀里离开,顺其自然也顺理成章。
他已经养成这种习惯了,他永远理解不了楚政所坚定的东西,楚政是以储君为模培养出的皇子,他仁厚忠勇,心怀天下,即便沦落到痴傻呆愣,他们也不是一类人,所以他只能这样恰到好处的笑一笑,就算毫无用处,也至少不会让楚政生出鄙夷。
“沅——”
楚政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柳沅牵过了他的手,细瘦纤长的指节温凉,同他十指交错就好像隔着层层血肉抚上了他的心尖,轻缓柔软的触感让人再也顾不上别的。
“我再去买点东西就回来,你在这待好,别乱跑。”
柳沅带着楚政绕去了巷道深处,周边住户堆积的杂物完全可以藏匿一个成年男人,他按上破破烂烂的草帽顶半哄半按的诓着楚政蹲下,又将手里的药包放去了楚政怀里。
“看好东西,等我回来,听话,不然晚上只能吃辣的。”
安置好楚政之后,柳沅一瘸一拐往粮店的方向走,同那些神色匆匆的百姓相比,他是一点没把即将到来的战事放在心上。
柳沅对朝局战事通晓一点,楚政从前给他讲过时事利害,他知道他们所在的雁城一不属于交通枢纽,二不涉及险峻地势,这里就是个临近边境关口小城,穷山穷水,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东西,就算天下大乱,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真打起仗来,没人会在在这片弹丸之地上浪费功夫,更何况,于他而言,眼下最关键的事情还是填饱楚政的肚子。
粮店和其他商铺一样早早关张, 柳沅绕去后门敲了一阵,等确定了里头真的没人,他才从袖口里摸出来撬锁的家伙。
民间用的锁头复杂不到拿去,他连宫里的机关锁都能撬开,这点东西自然不在话下,简易的机括很快发出脆响,从撬头进锁眼到锁销脱出,前后不过眨眼功夫。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行苟且之事也不能饿肚子。
柳沅轻车熟路的做了一回小贼,粮店里总是有点带不走的存货的,他把店铺前后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拿着小簸箕和小扫帚把各处留存的粮食米渣归置到了一处,稀里糊涂的凑了半袋子。
最后一点存粮放在头顶的货架上,柳沅不愿放过这点东西,他费尽力气挪了把凳子过来,又踉踉跄跄的踩了上去。
他本就怕高,再加上腿脚不便,高处的面袋子始终跟他差了一截,他卯足力气屏息去够,手指抻得几乎抽筋才终于摸到袋子边沿,可也就在这个当口,粮店的正门忽然被人撞开了。
“——什么人!”
“呜啊——”
柳沅不经吓,突如其来的巨响让他脚下一软,直接从凳子上跌了下去,身体失重的瞬间他还想着头顶上的面,于是开着口的袋子和他一起歪斜而下,洋洋洒洒的洒了那刚进门的当兵的满身。
“咳!咳——什么人!别动!咳!你是什么——小,小沅?!”
第8章 郎骑竹马来,竹马说他再也不来了…
林弋有很久没见过柳沅了。
林家世代从军,虽算不上将门,但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忠勇一族,他自幼被父兄带去军营耳晕目染,别人家孩子开蒙习字,他在沙盘上拔小旗啃模型,别人家孩子练棋挥墨,他在校场上端着比自己还高的硬弓撒丫子拉弦。
相比大多世家弟子,林弋活得绝对算是自在,他父亲寡言刚正,不趋炎附势,不谋求升迁,只规规矩矩的练兵练将,对于他的要求不过是行事端正和不许在练武时哭这两条而已。
林弋六岁那年,被父亲带去了沈家作客,沈家主人与他父亲年岁相近,但早已位极人臣,在朝中颇得先帝宠幸,算是显赫一时的京中大户。
林弋是个实诚性子,到了沈府不哭不闹,乖乖随着父亲入席,他敬不了酒,只能照葫芦画瓢的敬茶,可他自幼练武,人长得长手长脚,给小孩用得小案几并不适合他,他捧着热茶莽撞站起,还没等站直就被身前的小矮几别得人仰马翻。
好在那是沈府私宴,大人们没有板起脸训他失礼失仪,尤其是坐在主人位的沈灏,不仅没有因为他闹出的洋相不高兴,反倒还笑眯眯的叫人领他下去换身衣服,并邀请他去后院里玩。
林弋就是在这一天见到柳沅的,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拿着好吃的糕点,一路啃一路跟着领路的家丁走到了沈府后院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