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君仙友遍天下(188)
“你连夜围城,我连夜赶来,什么事情都还没做,阿蓁便带着人到了。这一回我没有帮上忙,还多吃了他们两顿饭。”
徐恪换了笃定的语气:“林蓁是你教出来的。”
“我不常见他,只教过他几年,教的也不好,只会让他注意休息。”林信顿了顿,“毕竟我自己也不是个很好的皇帝,倘若让我做皇帝,我也做不好。”
“他是你教出来的,所以他克朕。”
“不是。”林信道,“他是靠着自己,才走到今天这步的。”
徐恪拂袖,似是不屑。
他换了个话题:“朕曾经也是想要听你的话,做个明君的。”
“然后呢?”
“然后他们都不准朕做个明君。”
“如何?”
“吴国已经烂到根子里了,朕挣扎了好几年,最终还是被他们拖到泥淖里。”
“是么?”
“朕不同他们一起烂下去,朕就活不下去。朕每日看着他们虚伪至极的嘴脸,朕恨不能自戳双目。只有和他们一样,朕才得以解脱,才活得下去。”
“是。”林信垂眸,“你不仅活得下去,还活得很开心。百官任你驱使,万民供你践踏。你想围猎,便带着人放火,骑着高头大马,以百姓为猎物,追赶取乐。”
“朕根本不想这样。”徐恪有些恼火,急于辩解,一时间连自称也忘记了,只是大喊道,“如果我是林蓁,我一定做得比他好!”
林信无奈地笑了笑:“你真的这样想?”
把自己和林蓁放在一起,应当是为徐恪所不齿的事情。
所以他很快就改了口:“如果吴国不是现在这样,烂到根子里的吴国;如果我没有那样一个沉迷修道的父皇;如果我不是唯一的皇子,不是年幼即位的太子;如果我有一个肯教我的人……”
他低声道:“如果你肯教我,如果你肯像教林蓁那样教我。但凡你愿意施舍一点善心给我——”
林信没有说话。
徐恪道:“我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靠在城墙上,长叹一声:“朕至今没有立后,后宫之中空无一人。林信,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信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朕害怕,害怕万一有了孩子,把他放在烂了的吴国里,朕又不会教他。”徐恪阴恻恻地道,“害怕把他养成像朕这样的怪物。”
他摘下帝王冠冕,泄愤似的,双手抓着,摔在墙上。
冠冕打落纸灯笼,灯笼落在地上,蜡烛倾倒,很快便烧起来,将外边的明纸和竹架都点燃。
他喃喃道:“你不肯教我,你只让我做一个明君,可是我不懂,我不懂啊。”
这是林信没有料到的。
他初见徐恪时,徐恪少年老成,政治权谋,比他老练。而今他说他不懂,可林信也不明白。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灯笼烧尽,北风吹走灰烬。
林信拢着手,道:“你总是在怪别人,怪朝臣,怪你爹,还怪我,我又不是你爹。”
徐恪发怒,咬牙问道:“难道我自己有错吗?”
“你既然这么不想做这个皇帝,不想在吴国再待下去,找个皇室宗亲继承皇位,你退位,是很难的事情吗?”
“你……”
“退一万步,你不会做个明君,就一定要做暴君?你活不下去,还有多少人因为你活不下去?吴国烂透了,你们吴国的将士还在阵前替你拼杀,你怎么敢说他们都烂透了?”
林信气得挥起竹杖,狠狠地打了他两下。
徐恪伸手去挡,道:“你还是因为枕水村的事情记恨我。”
“我当然记恨你。”
“我当时……”对这件事,徐恪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过是一时兴起。”
林信收起竹杖,冷笑道:“好一个一时兴起。”
他按了按缚在眼前的白绫:“多说无益,就此别过。”
林信拄着竹杖,转身要走,顾渊扶着他,却听徐恪在他身后道:“如果我是林蓁,我一定做得比他好。”
林信淡淡道:“你做不了阿蓁做的事情。”
“你总是偏心他,你为什么总是教他不肯教我?”
“我说,你做不了阿蓁做的事情。”
林信也有些恼了,回过头,在徐恪面前,将林蓁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细细数来:“阿蓁出世不久,父母双亡,他跟着村子里的一个老人家长大。”
“他为了避开你们的查探,小的时候要扮作姑娘家才能平安长大。”
“他小的时候,跟着村子里识字的老人家学认字。每天做完活开始学,学到太阳下山,大约能学一刻钟。开蒙的书就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一本老黄历,还有杂货郎卖的一册笑话集。”
“等长大一些,朝廷在枕水村开设了学塾。一开始学官不让他进去,他躲在墙外、趴在梁上。还是他爷爷与学官提了好久,学官才让他进去的。”
“他念书,爷爷有时帮他借来旧书,他便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下来。”
“束冠之后恢复男装,一边念书,一边学武。镖局武行不肯收他,怕他学走了武功。”
“他私下练,弓是歪的,箭是弯的,刀是柴刀,剑是锈的。他没日没夜的练,就连除夕夜里也在练。”
“后来他在镖局走过镖,在私塾当过教书先生,也服过役,做过卖货郎。”
“我说我没教他,我确实没教他。我书念得不好,武功一般,只是手把手教过他射箭,教过一次,我还没射中靶心。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学的,与我无关。”
“说真的,如今他布兵城下,应当在你的意料之中。”
林信反问徐恪:“你还能做的比他更好么?”
徐恪没有回答。
这一番话说下来,林信的情绪也平复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道:“你说我没有教你,其实我教你了。”
“这么些年,你几次南下,总是会去枕水村。在枕水村的学塾里,有一个林先生。他每次去见你,你都不理他;他每次都劝你,你每次都让人把他打出去。后来只要他有开口的意思,你就把他赶出去。”
徐恪心中大震:“你……”
“是我。”林信淡淡道,“再后来——”
再后来徐恪就让人把他打死了。
枕水村村中人与周边百姓连夜逃亡的那天,林先生冒死劝谏,被徐恪下令杖毙,就死在他面前,鲜血混进黄泥里,灼灼桃花,不似凡物。
林信抬头,轻叹一声:“我没有偏心,我的石头心一视同仁,我从前真的希望你和林蓁都能好好的。”
“林先生原本是要教林蓁的,却被徐恪杖毙了。”
“你现在说,我到底有没有教过你?”
林信认真地教他了,做一个明君,起码不要做这么多的荒唐事。
但是徐恪没有听,一次都没有听。
但凡徐恪听了他一次,在那次夜里听了他的话,不去做那样荒唐的狩猎游戏,或许林蓁也不会在那时就被逼造反。
所以林信说,林蓁兵临城下,应当在他的意料之中。
可惜林先生也被他打死了。
也就在那时候,林信对这个坏透了的孩子彻底死了心。
徐恪站在原地,怔怔的,久久回不过神来。
林信抿了抿唇,握紧顾渊扶着他的手:“走吧。”
风雪越紧,承朝宫的火已经被扑灭,只剩下焦黑一片。
阴云蔽月,徐恪着皇帝朝服,一个人站在宫墙城楼上。
朝服灰暗,几乎与夜色融在一处。
徐恪靠在城楼上,双手十指微张,掩着面。
黑黢黢的城楼下,是阴沉沉的地狱。
他苦笑,却忽然想起,这是两个亡国之君的会面。
第162章
天色阴沉,林信拄着竹杖,慢慢地从吴国城楼上下来。
顾渊扶着他,提醒他脚下还有几级台阶。
林信握紧手中的竹杖,叹了口气:“我是不是管的太多了?”
他见过十来岁的徐恪,与寻常的少年很是不同。
也可以明白,徐恪怨憎他的父皇,怨憎腐朽的朝廷。
他很早之前就提醒过徐恪,做个明君。后来次次的进言,却是惹得他一次又一次的烦心。
到头来,徐恪却埋怨他偏心。
林信只觉得无奈。
倘若他不管这么多,高坐神台,看人间朝代更替,应当会自在许多。
更不会被人指着骂偏心。
他偏心么?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确实是偏心的。徐恪乖戾又暴躁,林蓁勤奋谦恭。林信扪心自问,他会更喜欢林蓁。
但是同样是教了十来年,他自认花费在他们身上的心思是一样的,反倒因为林蓁省心,林蓁长大之后,他就很少再教他什么。
倒是徐恪,林信一直担心他会越走越偏,所以他每次南下,林信留在枕水村里的那一缕神魂,都会去找他进言。
一开始还教他要活得自在些、高兴点。后来林信发现,他做那些事的时候,就挺开心的,林信只能尽力劝他不要这么荒唐。
徐恪原本不归他管,林先生却还是为这孩子送了命。
到这时,林信也只能说一句“尽力了”。
顾渊提醒他:“最后一级台阶。”
林信抬脚,稳稳地落了地。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传音符,给南华老君传递音讯:“重渊帝君的宫殿被吴国皇帝烧了,你老要不要过来看看?”
站在城楼下等了一会儿,南华老君便给他回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