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112)
他们在府里干事这么久, 从未见到中间这栋房屋的主人, 如今看到不免惊异。
“门主, 公子,到了。”
天五敲了敲门, 抱拳行礼。
如今夜色已经完全覆盖了天空。庭院里小桥流水, 假山林立,也都纷纷隐入黑暗。
他们从马车上跳下来后,宗辞便径直去了后院的温泉里洗浴。
他躺在池边, 静静地看着天空。
重生以后,宗辞从未有过心境如此开阔的时候。
先前在太衍宗,虽说不断说服自己不问世事,但到底还有未了尘缘。如今尘缘已断, 便是没了念想,总算是能够安心一段时间。
前边的正堂, 千越兮听完天一禀报后,面色存着些许犹豫。正巧宗辞出浴, 带着一身未散的水雾走来。
“你有事想对我说?”
白衣少年鞠起自己半干的头发,随手坐到椅子上,想要在头上挽个发尾。
千越兮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他手上的发带,轻轻将那垂到肩头的头发拢在手心里。头发的缺口处整整齐齐,丝丝缕缕般,柔和无比。
他心里还有些遗憾。少年乌发披散的模样更加好看,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懒倦。
不过好在,总能再长回来。
凑的近了,天机门主甚至能够闻到从少年松松垮垮衣襟里冒出的冷香水雾,将狭长的凤眼氤氲在朦胧里,染着如雾般的随意。
见他久久未答,宗辞敏锐地问道,“可是同我有关?”
男人喉咙一紧,声音沙哑:“是。”
少年脸上出现了后知后觉的了然。
能同他有关的事情,原本就不多,某种意义上来说,凌云和宗辞牵扯的事里,又能让千越兮露出这样的表情,想来也寥寥无几。
那日太衍宗广场之后的事情,宗辞也都没有去关注过。
毕竟就在那日之前,清虚子还将他囚/禁太衍宗主峰的溶洞里,不仅不听他的解释,还妄想将自己这个大弟子永远关在里面,只一遍一遍低声告诉他,要他听师尊的话,神色隐秘诡谲。
若不是清虚子如此,恐怕宗辞也不会如此坚定地立下脱离师门的决心。
之后宗辞下定决心斩断仙缘,叛出师门,料想一下也能想到清虚子该是怎样勃然大怒,修真界又该掀起如何惊涛骇浪。
可他是真的累了,只想把曾经那笔烂账斩断,以后各走各的阳关道独木桥,不想再有什么其他的牵扯。
宗辞低下头去,眉眼低敛,睫毛像是扇子般扑闪。
白衣少年这个样子,却是让千越兮心中的怜惜更甚。
男人修长的手缓慢地系好发带。比起第一次的生疏,这一次天机门主已经能够熟能生巧。
想定后,宗辞下定决心。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说到底如今也不过陌路人,说便说吧。”
经历了这么多,他倒是越想越通透。
片刻后,他听到了男人低低的声音。
“清虚子......在三个月之前,于太衍宗广场上大开杀戒,堕入魔渊。”
少年的瞳孔猛然骤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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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宗辞一夜未合眼。
他曾经设想过很多种结局,有清虚子冷面拂袖对正道所有人说自己同孽徒再无干系,也设想过对方直接在他脱离师门后解释千年前的情形。
毕竟无论如何,成仙者入魔一事,只有宗辞一人为证,不足以取信大众。只有他在广场上当众承认自己入魔是实打实的,说是群情激奋也不为过。
这般算下来,清虚子当初清理门户,反倒还是为民除害。像清虚子这般偏执清高的正道魁首。定然不会允许名字上存在着凌云这么一个污点。
可宗辞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如此田地。
清虚子修的是无情道,全天下都知道道门魁首的无情道已臻化境,冰冷至极,那可是真正的太上忘情。比之宗辞这个硬生生被天命至宝带上去的半吊子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
清虚子厌恶入魔者,全天下都知道道门魁首曾经杀妻证道,最后又将爱徒斩于剑下,皆是因为他们入了魔。而入魔之人又会危害苍生,不仅没有包庇,反倒还大义灭亲,可谓大公无私。
他是整个天下正道的标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是无数正道人士的楷模。
宗辞毫不怀疑,就算全天下的修真者都入了魔,那清虚子也绝对会是那个唯一坚守道心的存在。
这样的清虚子,竟然......入了魔?
那可是入魔啊!不是什么过家家的把戏,更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玩笑!那是入魔!
他忽然想起上次,在太衍宗主峰的溶洞里时,看到对方已然变成红色的诡谧眼眸。
当时宗辞还以为清虚子是修炼有异,生了魔障。
现在想来,若是普普通通的魔障,又怎么可能显现出一双已然红到极致的不详血眸。若是清虚子依旧还是如同千年前那样,坚持认为宗辞入了魔,又怎么可能生起包庇之心。
想必......早在那时,清虚子就已经被魔念锈蚀了心智,只差临门一脚。
甚至再往深处想,自他重生后,清虚子便同他记忆中那个师尊大相径庭,相去甚远。
也许祸根,早早地便埋下了。
发现自己全无睡意后,白衣少年干脆睁开眼睛,撑着头,定定地看向外边日上三竿的白昼天色。
旁人不知,宗辞却是知晓的。
若是在成仙之前入魔,只要魔念未曾侵染识海,都能够在仙体和入魔间切换。
可若是在成仙之前入了魔,那便......再也无缘仙途。
好歹曾经也是对方的徒弟,宗辞自然知晓清虚子对于成仙究竟有多么渴求。
换句话说,只要是修道者,都没有不想要得道成仙的。清虚子修道数千年,日日夜夜在主峰上参悟天机,修得无情大道。在渡劫期将近卡了千年之久,一筹莫展。
如今,却是数千年的辛苦付诸东流,毁之一炬。甚至......还落得一个如此不堪的田地。
想起清虚子对入魔之人痛恨的程度,再想起整个修真界该如何评价这位曾经的道门魁首时,就连宗辞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虽说师徒情谊已尽,但到底改变不了清虚子对凌云有恩的事实。
即便再无干系,也好歹希望一切安好顺遂。
现在看来,老天也许自有安排。
想着想着,宗辞竟然又感受到了涌漫而来的睡意。
而今偶然听闻,只叹命运果真无常。
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将那点最后的想法放下,任由自己沉入黑甜中去。
睡着的时候是日上三竿,醒来后自然是日暮西沉。
不知不觉间,竟然整整过了一天。
少年从床榻上爬起,穿好放在一旁摆放整齐的衣物,抬眸看到不远处香炉燃起了丝丝缕缕的青烟。
在他睡觉前,桌面上是空无一物的。想必也是有人在他睡熟的时候进来,轻轻将香炉放置,又蹑手蹑脚地出去,过程中没有打扰到沉眠的少年半分,也没有多提醒一句时辰已晚。
想到这点后,宗辞连忙急匆匆地穿戴完毕,推开门走了出去。
庭院里,天机门主依旧端坐在轮椅上,肩上多披了一件滚着金丝红边的鹤氅,样式颇有些眼熟,正是上次灯元节时穿戴的那件。
“抱歉,久等了。”
少年匆匆走了过去,站定在男人身前,神色微赧。
“无碍,阿辞休息够了便好。”
千越兮弯了弯嘴角,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扣在了宗辞的身后,“失礼了。”
白衣少年被这忽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颤,极高的战斗素养使他下意识便想要挥手,却又硬生生在半空中停住,只得僵硬着感受着被奇楠香气环绕的奇异感官。
直到腰间上衣带被人重新整整齐齐地系好后,宗辞才反应了过来。
正月十五上元节,按照楚地的习俗,从头到脚总要有一个地方是要沾点红色的。
千越兮将他身上之前那条衣带抽走,转而换了一条红白相交的,如今催动着轮椅后退两步,满意的点点头。
“有劳,这样看起来倒是喜庆多了。”
宗辞也笑道,接过天一手上的红灯笼,慢慢在天机门小童的随行下,离开庭院,走到了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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