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上仙三百年(179)
“确实。”萧复暄低低应道。
这封居燕扫向身后的神情,仿佛正在观察自家弟子,看那其中有没有混进邪魔妖道。
那厉声的语气更像是一种试探。倘若真有夺舍之人混迹其中,在这厉声恫吓之下,或许会露出一丝马脚。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流露出一丝心虚之色。
要么当真是滴水不漏,要么……就是真的不知?
“看另一个。”萧复暄忽然说。
乌行雪眸光一动,落到了封居燕身后的封非是身上。
那是封居燕的兄长,也是封家长老。据说性情文雅,虽然天资不错,但众所周知体质偏弱,上限有限,所以比起家传剑术,更加醉心丹药符咒之术,与花家的医梧生交情不浅。
他从不觊觎家主之位,一心一意护着亲妹,所以兄妹俩感情甚笃。
此时,单从封非是所站之位也能看出一二。
虽然封居燕镇在剑阵之首,封非是被挡在她身后,但他也护住了妹妹的命门要害,就像一道从不离身的影子。
而就在封居燕扫量一众弟子之时,封非是手指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那是……”乌行雪极轻地动了一下唇。
“清除咒印。”萧复暄传音道。
那是乌行雪和萧复暄寻灵用的符咒,于方才的混乱之中落在他们二人身上。其他弟子包括封居燕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唯有精于符咒之术的封非是察觉到了,还想不动声色地清除它。
就在符咒痕迹即将消失的瞬间——
金鸣声起!
一道剑气直射而出,“锵”地一声横挡其中。
封非是悄然放出的清除之术刚好撞在剑气上,就见星火蓬然四溅,尖鸣引得所有人一怔,齐齐循声望去。
封居燕也猝然回头——
封非是拧了眉,猛地蜷起手指。
然而已经晚了,众目睽睽之下,那两道寻灵咒印因为他的举动,反而在那一瞬间明晰起来,浮起一层血色光痕。
众弟子中,不乏有人知之甚广。尤其那符咒一亮,便好辨认得多。
于是有人脱口惊道:“这……这是寻灵……咒?”
那弟子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所谓的“寻灵咒”就落在他们家主、长老身上。然而这时话已出口,再收不回来。
众所周知,凡间但凡用到寻灵符咒,总跑不出两种境况——
要么是灵魄受创或受病,离了躯壳,游荡在外。
要么就是灵魄进了不属于它的躯壳,那便是世人常说的……邪术夺舍。
若是前者也就罢了。
若是后者,因为被夺的躯壳残留着冤屈怨恨,那咒印会泛着邪术才会有的血色红光。
封居燕、封非是身上正是此种。
眼见为实,那比千百句你来我往的说服和争辩都有用。
即便没有先前封居燕和乌行雪之间的对话,在场的所有弟子也会陷入这般死寂里——不管是不是邪魔祸乱的源头,这都是邪术夺舍。
无可辩驳。
那一刻,乌行雪和萧复暄看见了封居燕的神情,终于确定……她似乎真的不知道。
那位常被评价为“秀美如画又刚硬如刀”的封家家主大睁着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身上的寻灵咒印。
她鬓发微乱,绣着“封”字纹样的发带绑在脑后,缠在长发里,飘散风中。她低着头,肩背却笔直如刀锋。
如今,那刀锋正在轻颤。
过刚易折。
封非是看着她的肩脊,忽然想起不知多少年前,有人评价过他妹妹的一句话——天纵英才,奇峰隽秀,秉性如刀但是……过刚易折啊。
他其实都快不记得那些了,毕竟百年之前、少年之时的事偶尔想起也只有浮光掠影……
何况更早之前呢。
“阿燕……”封非是轻轻开了口。
封居燕猛地抬了眼。
那双凤目少时长露聪慧顽皮,后来成了家主,便多是稳重和凌厉。唯独在他们兄妹至亲聊笑之时,才会露出那些之外的温和娇意。
而此刻,那双眼里却没有上述任何,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茫然和震惊。
他这个亲妹不是好骗之人,自小就不是。
所以在封居燕开口之时,他便无可辩驳了。
封居燕说:“你我身上,为何会显出夺舍印记?”
她看着封非是被剑气挡下的手指,道:“如果没有这道剑气,倘若我方才不曾回头,你在做什么?”
“我……”
“你是要清除掉它吗?”
封非是咽下话音,良久闭眼道:“是,我会清除它。”
封居燕道:“所以你知道啊……”
她攥着剑的手指太过用力,虎口崩开了伤口,顺着剑柄淌下血来。她手指发着抖,剑就在震颤中轻轻嗡鸣。
她在嗡鸣里盯着兄长,问道:“所以方才的话都是真的,当真有两道不属于这里的孤魂野鬼,强占着本不属于自己的躯壳……”
“我当是这千百人中混进了什么邪魔妖道。”封居燕一字一字仿佛含着血,道,“我还找得那么仔细,原来是你和我啊……”
“这些,你都知道?”
封非是很轻地点了一下头,道:“知道。”
他当然知道。
因为最初的最初,就是他徘徊在封家高塔之下的续命阵中,在日复一日的阵局影响之下,不甘和遗憾越来越重。
某一日受了引导,带着亲妹早无动静的灵魄,一并到了另一处世间,成了那座“桥”。
第115章 易折
“所以, 小时候同你说过的那个噩梦。”封居燕喉咙哑了一下,停顿了好久才继续道,“究竟是梦还是真的?”
她很小的时候常做同一个噩梦。
梦见自己躺在一个昏暗的地方, 像一个四面皆墙壁的空屋或床榻。总有一个满身是血看不清脸的人来拉扯她, 想要将她推开、轰走。
那双手几乎要将她血肉抓下来, 痛得她在梦里嚎啕大哭。可那个血人哭得比她还凄厉,那哭声听得人又害怕又难过, 拉扯之下还会急得捶胸顿足。
对于当年的她来说,那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鬼,是幼时摆脱不掉的梦魇。
她时常在夜半惊醒, 不肯承认害怕, 又不敢继续睡, 便跑去院门口坐着, 能看到外面提灯经过的巡夜弟子。
那些大弟子们问她,为何不睡。
她折一根小树枝,小动作地假装比划, 说:“我练剑,先生明日要查的。”
几乎所有人都被她骗过去了。乃至后来十年、百年,封家总流传着她少时天纵英才还勤学刻苦的传闻。
唯有封非是……
唯有这个兄长, 会在她撑着下巴坐在门槛上,比划树枝假装练剑的时候, 走过来问她:“阿燕,你是不是睡不着?”
她起先也不承认。
后来有一次怎么都缓不过来,坐在门槛上还在哭, 便同封非是说了梦里的场景。
那是她百来年人生里屈指可数的眼泪。
她睁着红通通的眼睛, 带着浓重的鼻音,同最亲近的兄长说:梦里那个血淋淋的人如何推她、扯她, 如何弄得她满床的血还如影随形,如何哭喊着驱赶她,一会儿磕头求她,一会儿叫着骂她。不论她让到哪个角落,转往哪个方向,总是躲不掉。
封非是听完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陪她坐在门槛边,看了一整夜梦都城的月亮。
到最后她抓着树枝靠在门边,在快天亮的时候睡着了。闭眼前还委屈地嘟哝了一句:“那人为何总要赶我呢……”
如今想来,哪是恶鬼赶她。
分明她才是那个雀占鸠巢的恶鬼啊。
她看着封非是,回想着近百年不曾回想过的少时梦魇,字字如刀:“你我这两具躯壳被占时,也那样撕扯过么?”
“那两个本该存活的灵魄,也是那样哭着、叫着、骂着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