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宿敌复活以后(40)
他顿了顿,问到了关键之处:“即便众门派弃车保帅,将此事推诿给当年参与灭门的弟子,也依旧不能锁定主谋,你帮他报仇,只报了十之一二罢了,这个‘师匠’才是其中关键,他的身份,你可有想法?”
薛简道:“请师爷看这本功法。”
他将在圣坛取得的功法交给广虔道人。
广虔道人开始只是面色有些凝重,察觉此事牵扯不小,但当他看完那本功法之后,神色却直接变了:“小简,不要再查下去了。”
薛简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居然全然不在预料之内。
他没有答应,似乎在等待师爷的解释。
广虔道人却没有解释,也没有再落子,而是起身道:“你现在就回去休息,没有我的允许不可以离开方寸观,千万不许下山。”
“师爷。”薛简跟着起身,叫了他一声,“弟子如果不能查清一切,寝食难安……不能从命。”
广虔道人看着他,望着这位最疼爱的、却屡次悖逆的弟子,他凝视片刻,突然发觉:“你的元阳之身散了。”
薛简怔了一下,说:“是弟子的错,我们……”
话音未落,广虔道人转而看向了江世安。这样微妙的视线移动,却立即被薛简接收到,他向左侧挪了半步,想要挡在江世安身前。
广虔道人冷冷地道:“你跟一个鬼魂纠缠不清,屡犯戒律,罪上加罪,自立派以来,这样的事从未发生。我就算为了方寸观数百年清誉,如今将你逐出师门都不为过!你却还不回头?难道真要寻死不成?”
他说到此处,怒极反笑,慨叹笑道:“我忘了,你早就是寻死了。”
江世安听到这里,所获的侧面信息已经足够多了,他攥住道长的手,迎面面对这位长者,道:“薛简到底为我做了什么?他的眼睛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倘若有任何机会,江世安愿献一切,我本是已死之人,我——”
“你本是已死之人。”广虔道人打断了这句话,看着他道,“以你的眼光,能看出小简身上还有什么生机么?我看你不是魔剑,倒是我徒孙命中的天魔星,毕生的业障。”
说到这里,观主也自觉失言,他闭了闭眼,继续道:“小简,我只给你两个选择。我依旧会在剑器大会上替他翻案,这是为了你的一意孤行、你的半生心愿,不为别的。但今日之后,你必须留在我身边,终生不能再下山一步,放弃你要做的一切,专心修道,才能保全你和整个方寸观如今的名誉;如果你不肯留在这里,我会——”
他的视线看向江世安,沉默片刻,道:“师爷多年不杀生,不曾出过手。”
薛简似乎极是冷静,他撩袍跪下,垂首道:“招魂之术一旦开始,不能中止。如果他命魂消散,弟子也一样不能活下去。”
广虔道人盯着他的眼睛,说:“那我只有将你逐出师门,革去道牒,清理门户,以保全大局。”
第30章
不可以。
江世安的脑海里只乍现这三个字,他来不及再有别的思考,在这样悬殊的选择当前,他几乎要情不自禁地代替薛知一做出回答。
比起薛简被逐出师门的严重程度,他宁愿忘却过往的恩仇,他情愿放下屠刀……他情愿就这么永远不甘地沉眠下去,带着满身污名深深沉入无尽的渊底,不要有这么一个人俯下身去,为他身上那些腐朽的泥土挖烂手指。
但他脱口而出,四面却无声。江世安抬手扣住了咽喉,口中居然一道声音都发不出来。他脊背一烫,从一股炽热的触感中感觉到了背后的符纸,符纸上的朱砂鲜艳至极,随着金符生效,朱砂一点一滴地流淌下来,坠入他被血锈干的黑衣。
薛简轻轻地收回手指。
道长用符纸封住了他的声音。
江世安转头看向他,眼中尽是不解和慌乱。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薛简的衣袖,喉中一道声音都发不出来,嘶哑的气音穿过胸膛,尘世中一道一道的冷风混着香烛气,豁然灌入五脏中。
……不要。
他想说这两个字。
他想说的是,不可以,薛简,你清醒一点……
可是江世安早就知道,薛简一直都没有清醒过。
在他的双眼注视之下,薛简抬首面对着广虔道人,俯身叩首,一个头磕在棋枰下冰冷的砖石之间,他说:“师爷,求您一定为他伸张真相,世上没有人真心地帮他主持公道……文吉在世这么多年,已经很久都没有亲人了。”
广虔道人闭上眼,将头转向另一边,握着拂尘的手愈发收紧。
“弟子不孝。”薛简是真心实意这么说的,他的声音很是平静,带着一丝因忤逆长辈期许而生的惭愧,“薛简不能留在太平山。”
他站起身,说了下去:“师爷,是我败坏了方寸观的清誉,按照规矩,请师爷召集众人,烧帖熄香,下达钧命……此后弟子做出任何事,都与师门无关,恩怨罪孽,只在弟子一人,若有人来讨我的命,让他们自去寻薛简,不要再玷污方寸观的声名。”
江世安豁然扯住他的衣角,但薛简没有回头。
他身上是一件旧衣,这件衣衫落在掌中薄得像是要融化一样。
广虔道人看着薛简的面容,长久一叹,低道:“……痴儿。”
他转身离去了,向门口的清知吩咐了一句话。清知道长躬身行礼,在听清师爷说的话时,他脸上的笑容和血色一瞬间蓦然消失,他听到师爷说:“把薛简的命香熄了,寄名帖取来,命众人前来静心堂。”
这是方寸观每一位正式弟子的两样信物。拜师入门时,师长会为弟子插上一柱命香。这炉香每日都会有人点燃、烧尽后会再度更换,据说会寄托孩提时的一点灵思。而寄名帖则是写上生辰八字,拜认天地为父母。
“您……”清知眼前一花,观主的身影便忽然消失了,他转头看向室内的薛师兄,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师兄?”
薛简闭了闭眼,向他道:“有劳师弟了。我……日后要是有机会,我会回来看望你们的。”
他起身要走,把手伸出去。这次迟滞了一点,江世安才将手接过去。
江世安的手指有些凉,还在轻微的发抖。他紧紧地抓着薛简的指骨,把他的手攥得发白……随后才惊醒一般松开,指尖一点点地扣进自己的掌心里。
他突然想起薛简掌心的伤痕。
薛知一似乎就是这样……在不能忍耐的时候扣紧手掌,指甲就会陷入进掌心里,用疼痛来平息心中沸腾的涩苦。然而江世安没有痛觉,他没有痛觉……他感受不到。
为什么感受不到呢?江世安脑中混乱地想,无声喃喃道,让我痛一点、让我痛一点……我……
薛简掰开了他的手指,低声道:“我们走吧。”
江世安的反应迟钝了几息,牵着他走了出去。
两人走出静室时,天空刚刚飘起一层薄薄的雪花。人间已近四月,可就像薛简说的……四月的山上,居然真的还有雪花飘落。一点一滴的薄雪落在江世安的眼睫、鼻尖上,没有被融化。
雪花落在他的黑发上,没有被融化,只随着走路的颤动,向下扫去点点飞白。
江世安对于时间的感知有些麻木了。他来到静心堂门前的时候,已经有一些年轻弟子被通知到,满脸疑惑不明地聚集在这里。其中还有几位跟镇明霞平辈的师长,有男有女,面色都有些不忍和忧虑,显然是知道情况。
薛简什么也没有说,撩起青衫,在门槛外、在匾额的下方,向静心堂上首的位置跪下。雪花在这过程中被抖落,可是有更多的雪落在他身上。
江世安陪他跪了下去,在薛简的身侧。可是自从薛简给他森*晚*整*理贴了一道符纸之后,他不仅不能言语,也不能显露形体,甚至符纸被道长收回时,效用还没有结束,他依旧是天地间一抹无人发觉的幽魂,只有薛简会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