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宿敌复活以后(43)
“……都这么多年了,他人不都死了吗?少主为什么忽然让我们将悬赏令清除干净,年年贴、赏金年年提,这得多少活儿啊……”
“不光我们这儿,”另一个人安慰道,“你不知道吗?方寸观的观主神仙跟各派前往参会的长□□同商议,决定给魔剑……哦,风雪剑翻案。只是这也太迟了,望仙楼血案虽是他所杀,他本人却也是被害之人,事情内幕还要等过些天才能知道,只说让把通缉和悬赏都撤除。”
“死都死了……那当初除魔卫道的庆功宴算怎么回事儿?咱们何庄主又算什么……还有夫人……夫人她……”
“别说了。”年长的杂役连忙道,“这些事我们哪儿能明白?听说还有几家盘算着朝咱们山庄问罪,明明庆功宴大家一起喝了,现在见咱们赵夫人没了,内忧外患,都要来分一杯羹。你以为要是魔剑不死,翻案能有这么容易?都是给活人看的,给观主他老人家一个面子。”
“那他那位徒孙,就是薛简被逐出师门的事儿,又是……”
薛简听到这里,握了握江世安的手,道:“走吧。”
江世安拉着他的手走过驿站。他有了影子之后,只要不是日头炎炎的正午,便可以在白日出现,阳光落在身上不仅不灼烫,反而热乎乎得十分温暖,仿佛正在增长他身上的血肉,好像他是一株树、一株草木似得。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不过能随时守在薛简身边,算是一件好事。
“后面的不听了?”江世安终究不能完全放下,有意无意地呛他一句,“我也想听听道长眼下是个什么声名,要是你后悔了呢?”
薛简丝毫没有被呛到,平淡得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只是说:“你会生气的。”
他说得对。
薛简不会有任何反应,但江世安听了会生气的。
这句话跟棉花似得,软软地堵在胸口。江世安一时语塞,被他毫无攻击性地、轻柔地推了回来,只好熄火作罢。
两人登上万剑山庄。
万剑山庄如预料当中那样,颇有些内忧外患腹背受敌之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外表看起来依旧财大气粗、人手充沛,山庄坐落在飞英城内城,地势高峻,轻易人等无法得到接见。但这等小事难不倒曾为正道座上宾的薛道长,他没带什么东西下山,手上却特意留有一份昔日万剑山庄的请帖。
请帖素雅名贵。
管事光看了一眼,摸一摸封面,就立即能判断并非伪造。这必然是山庄热情宴请过的武林名宿前来拜访,于是不敢耽搁,就算薛简不曾告知姓名,也立马回禀给了少庄主。
而且是三位。
是赵怜儿的三个养子,何英、何旭、何诚。
三人正在议事堂商议长老发回来的信件——正是广虔道人为魔剑昔日血债翻案之事,里面证据确凿,而被盗取出内部案卷的红衣教远在关外,难以问责,他们是左道大派,各个名门就算私底下有所勾连,也不敢明面上发怒,斥责她们没有管好内部资料,牵连到了他们。
面对江湖上的泰山北斗、方寸观观主,那些巴结拉拢太平山的门派几乎是立刻同意,全然见不到庆功会上谄媚讨好的面貌,甚至说出了“该为风雪剑立个碑”这个可笑的话。
“大哥,我们不能在上面盖印啊,这些人恐怕有一部分是冲着我们来的,下一步八成就是问罪山庄,这——”
三弟何诚的话音未落,一名心腹管事走上前来,将请帖交到了何英手中。
何英展开一看,脸色骤变,但这种变化很快消去,露出一股莫名的笑意,他道:“我们不去找他,他居然送上门来。”
“谁?”
“自然是咱们的仇家。”何英道,“薛简。”
“他还敢来?!”二哥将牙齿咬得嘎吱响,怒道,“爹死在他手中,怜儿姐没了也跟他脱不了干系,就连洗红棠的刀客我们也折损了不少,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哥。”何诚倒是定了定神,“洗红棠是怜姐一手组建的人马,咱们使唤起来费力。况且他们回来说,薛简身上有怨魂缠身索命,身有奇术,他们见到了、见到了那个……”
“那个死人?”何英瞟了他一眼,“我是不信世上有什么鬼神的,你也知道洗红棠的家伙咱们使唤不动,还把他们推脱责任的话听进耳朵里。这样,三弟,你安排庄里的好手在屏风后面伏击,二弟,你去召集飞英城留守的杀手,将议事厅在外围住,别说怨魂,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插翅难逃。他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孤家寡人,竟然也敢登门,咱们就让他有来无回。”
何旭跟何诚对视一眼,都没有全然赞同,但看了看大哥的背影,居然什么也不说,转头领命出去了。
两个弟弟走后,何英挥手吩咐了管事几句,命人将来客请进来。
这段时间并不算久,待客厅的茶水还没凉透,薛简就被两队弟子亲自“护送”过去。他一言不发,沉默以待,面上也不曾有什么表情;一旁的江世安戴着覆盖了半张脸的面具,更看不到神色如何。
何英不曾近距离地见过江世安,他的视线掠过黑衣青年,没怎么打量他,就转向了薛简。
他的脸上挂着微笑,在发觉薛简似乎瞎了的时候,唇边的笑容愈发扩大,问候道:“还真是稀客。难不成道长是要来登门道歉?要我说既然眼睛坏了,就老老实实找个林子躲起来,我处理了手中的琐事,自然会一点、一点地把你揪出来,剁得粉碎、祭奠双亲。何须自己上门,送我这么大的礼?”
他准备欣赏薛简露出恐惧、求饶的神色。他在飞英城说一不二,所有人都在他的话语下匍匐跪拜、讨取权力。一个瞎子,一个跟他有仇的、失去门派庇护的瞎子,何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该死。
薛简准备发问的话语停了停,说:“看来我跟少主没得谈了。”
何英道:“啧,奇了,你有在我眼底讨命的砝码?说出来听听。”
“文吉。”薛简转头看向那名黑衣青年,“我们换一个人吧。”
何英仍在笑,他从不知道哪个江湖好手叫“文吉”这两个字,只觉得有些耳熟,于是笑着看那人起身、笑着看他拔剑,笑脸凝固在脸皮上,而脸皮在瞬息间飞起在半空时,他居高临下、志得意满的脑海终于迟钝地想起——
文吉。被薛简斩杀的韩飞卿曾经叫过一个人,江文吉。
那是一个死人的名字。
惨叫声冲天而起。屏风后刚刚就位伏击的弟子们脊背一寒,透过乳白色的屏风,见到血迹喷溅在上面,洇红如一团巨大的牡丹。他们头皮发麻,跟着三少主冲了出去,见到何英的两个护卫好手昏倒在地上,一道血红的脸皮从半空飞起、落下。
黑衣人背对着他们,用靴子踩住了一张没有脸皮的、血肉模糊的脸。他背对着伏击的刀剑、十几个练家子好手,浑身似乎尽是破绽,但他本人居然一边用深黑的靴子踩住脚下的头颅,一边端详议事厅上挂着的画。
是赵夫人画的红海棠花。
“救——救——啊!!!”
刺耳变形的尖叫从无脸人的喉中爆发,他还活着,他甚至没有受什么很重的伤,只是很完整地被一柄剑剥下了脸皮,精准得堪比雕花。江世安没有挖掉他的眼睛,只在他的眼睛上刻了两个字。
“瞎子。”
是这两个字。
血迹晕透了视网膜,极细、极细的血线充斥着他的眼球,他的面前被精细的血线晕染出这两个字,渐渐变成一片鲜红。
“赵怜儿的工笔画不错。”江世安回首,将脚下的人一脚踢回到万剑山庄的人群中,他扫过面色惊恐的人群,转身坐到何英的位置,靴子抬起搭在三兄弟处理公文的桌案上,姿态闲适随意,对出现在面前的人手笑眯眯地道,“这个人不太会说话,换一个会的。嗯?你跟何忠长得很像嘛,你是老二还是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