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之寂(45)

　　他没那么爱陈陌。
　　所有人都说，他没有那么爱陈陌。
　　说他只是因为末世里太寂寞，才会找个漂亮又有趣的男孩带在身边。
　　陈陌就该像他所有的兄弟一样，他们会为彼此而死，却不会为了谁停下自己的脚步。
　　宋剑看着天边灰白的太阳，他想起那场初见，削瘦的男孩孤独地站在天台上，举着自己简陋的武器，沉默着等待死神降临与之最后一搏。
　　他总是觉得陈陌会一直跟在他身后，于是从来没有准备过，如果陈陌走丢了，他该如何应对那种痛苦。
　　那是一种沉默的闷痛，从心底最深处的地方缓缓开始撕裂他的心魂，让每一寸记忆都填满了陈陌的样子，一直撑破他的胸口，剧烈的苦楚和悲痛才开始清晰地漫延在唇舌中。
　　“陌陌……”
　　宋剑在昏暗的天光中低喃，狠狠抽了一口烟，幻想着他一回头，就能看见少年站在他身后，明亮的眼睛带着天真茫然的欢喜，伸手找他要糖吃。
　　可宋剑不敢回头。
　　他怕看到满地的落叶，他怕看见自己那颗令人憎恶的自私之心。
　　一滴泪缓缓滑落。
　　宋剑缓缓抬手，抹去脸颊上那一滴泪，看着风吹过山野，看着天光照亮远方的废墟。
　　宋剑咆哮着，对着高墙下游荡的丧尸们疯狂扫射。
　　他多想再见到陈陌，他多想回到那一夜，在陈陌摔倒之前就把那个少年抱在怀中，带陈陌离开那片危险的地方。
　　不，他不会再在研究所丢下陈陌一个人，他不会任由陈陌的血液有免疫能力的消息传遍整个基地。
　　如果……如果……
　　宋剑痛苦地嘶吼着，把自己满心的折磨发泄在子弹上。
　　他想要杀光这些丧尸，他想要冲进丧尸的老巢为陈陌报仇。
　　可这些举动却永远无法让他觉得好过半分。
　　一个声音冷静地响在耳边，永远，永远地提醒着他。
　　陈陌到底是被谁杀死的。
　　不是丧尸，不是末日。
　　是他宋剑，是他宋剑一次一次慢慢凌迟着陈陌的心，让那个少年一点一点，慢慢死在了绝望之中。
　　宋剑打光了子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糖纸。
　　陈陌委屈的哽咽还在耳边：“宋剑……我不想……不想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宋剑……”
　　宋剑把那张糖纸贴在脸上，无声地泪流满面。
　　陈陌记不清自己那天被丧尸咬了多少口了。
　　他手腕上的伤痕都已经见骨，全身都是伤。
　　可他却没有死。
　　或许是嫌弃有免疫细胞的肉不好吃，蜘蛛丧尸们居然放过了他，继续向西追捕逃亡的众人。
　　陈陌迷迷糊糊地看着渐渐明亮的天空，他看到了老人佝偻的身影。
　　老人叹了口气，俯身给陈陌包扎那一身深浅不一的伤。
　　陈陌眼中还有泪，他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任由老人拿针线缝合着他身上的伤口，任由剧痛的消炎药被裹进皮肉之中。
　　这一次，宋剑仍然没有选择他。
　　老人说：“陌陌，还起得来吗？”
　　陈陌很久很久才慢慢缓过来，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低低说：“爷爷，我是死了吗……”
　　老人叹了口气：“没有，你还活着。”
　　陈陌挣扎着动了两下，却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他失血过多，遍体鳞伤，又发着高烧，哪怕抬一只手，也觉得有千斤重。
　　陈陌沙哑着低声说：“爷爷……我……我走不了了……这里不安全，你……你快走……快走……”
　　老人说：“我这个年纪本来就活不久了，现在死和过两年就死，能有多大区别呢？你动不了，就不要动，爷爷去给你弄吃的，乖啊。”
　　陈陌眼角流出泪来，悄无声息地落在身下的地面上：“爷爷……”
　　老人又叹了口气，拄着拐杖蹒跚着去中转站的厨房找了点剩下的小米粥，开火加上两勺红糖热了热给陈陌喝。
　　尸群已经离开了这里，整座中转站空旷得像片墓地。
　　陈陌喝了点粥，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
　　老人没力气把他拖回屋里，就只能陪他在这儿躺着。
　　陈陌晕晕乎乎的。
　　他想起了宋剑的背影。
　　宋剑走得那么快，那么焦急地要去保护言若明。
　　从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老人在陈陌身边支起火堆，又找了些被褥给陈陌盖上，叹着气问：“陌陌，宋剑走了。”
　　陈陌沙哑着声音哽咽：“我没有想他……”
　　他终于死心了。
　　一次，两次……他太傻，总是看不清他在宋剑心中的地位。
　　积累在心中的痛苦和绝望在宋剑扔下他带言若明走的瞬间，终于压垮了最后一根线。
　　他再也不会思念宋剑，再也不会那样绝望地等待宋剑回头看他一眼。
　　老人点点头，又叹了一声，说：“陌陌，咱爷俩走吧，只要你不嫌我老头子累赘，我就陪你一块儿去安全区。你这么小，到了安全区还要上学呢。”
　　陈陌慢慢支撑着坐起来，纤细的身体包裹在军大衣里，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泪痕。
　　他说：“爷爷，我们一起去。”
　　忽然，他们身后的房间里传出了动静。
　　陈陌猛地提起精神艰难地抱住枪回头厉声问：“什么人！”
　　屋里安静下来，看不清是丧尸还是人。
　　陈陌剧烈地喘息着：“爷爷，你去我身后……我……我保护你……”
　　屋里的人影慢慢挪出来，小心翼翼地举着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陈……陈陌……别开枪……我……”
　　居然是中转站里那个骚里骚气的调酒师。




正文 第四十五章 长大




　　调酒师战战兢兢地躲避着陈陌的枪口：“陈陈陈陈陌，我我我不是丧尸，你小心点枪……”
　　陈陌本就没什么力气，他连眼前晃动的影子都看不清楚，听到人说话的声音，立刻有气无力地放下枪，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调酒师急忙冲过来：“陈陌！陈陌！”
　　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服务行业人员，还带着个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头子。
　　陈陌是他们中间的唯一战力，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调酒师虽然不会打架，但毕竟是个大小伙子。
　　他轻松把瘦弱的陈陌扛起来，放进了其中一间房子里。
　　这是一座二层别墅，屋顶还有个小阁楼。
　　调酒师在老人的指挥下把所有窗帘拉上，搬了一些食物和水到二楼，然后把一二楼之间的楼道用沙发桌子堵死，用香水和空气清新剂每隔四个小时喷洒所有门窗缝隙。
　　陈陌很虚弱，接连数日的抽血和低烧几乎彻底摧毁了他的身体，再加上那一身被丧尸撕咬出来的伤口，他需要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休息很多天。
　　这几天里，没有人知道尸群会不会卷土重来。
　　陈陌在低烧中反复做着噩梦，一会儿喊着爸爸妈妈，一会儿哭着说悦悦你别死，哥哥带你回家。
　　有时候也会低喃宋剑的名字，嘴角带着凄楚的笑意，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
　　老人闲着的时候，就会在屋里来回踱步打太极。
　　调酒师无事可做，除了照顾陈陌和喷空气清新剂之外，他只好用几瓶矿泉水和饮料瓶做道具，练习自己的调酒手法。
　　陈陌是个安静的人，他睡着的时候还会哭着说几句梦话，但只要醒了，就会像个洋娃娃一样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天花板，只有平稳的呼吸声代表他还活着。
　　调酒师叹了口气，说不出心里什么味儿。
　　陈陌领口上挂着一个对讲机，是中转站里用的那一种。
　　调酒师小声说：“你挂着这个东西沉不沉？”
　　陈陌艰难地缓缓抬手，摘下对讲机扔到了一旁。
　　调酒师又叹了一口气：“陈陌，你还会说话吗？”
　　陈陌沙哑着低声吐出一个字：“会。”
　　调酒师说：“我闲得难受，咱俩能聊会儿天吗？”
　　陈陌说：“安静点好。”
　　调酒师：“…………”
　　沟通失败，调酒师只好找老人闲聊天。
　　调酒师算是个运气很好的人。
　　他在的城市丧尸爆发在凌晨三点，他刚刚下班，比其他人更快地反应过来，迅速开车逃离了那座城市。又特别心机地跟在了本地混子头梁健强身边。
　　他看人的眼光果然没有错，梁健强很快在末世中站稳脚跟，在这里建立了一座安全的中转站，还能满足调酒师天天和陌生人侃大山的话唠欲望。
　　调酒师就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呆了三年，每天拉着过往的行人聊天，调戏漂亮的女孩和男孩。
　　老人轻轻拨开一点窗帘，向外看去。
　　外面天光正亮，空荡荡的一片寂静，没有丧尸也没有人类。
　　调酒师说：“老人家，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老人说：“怎么着，是你能打丧尸了还是我能打丧尸了？陌陌不恢复，你想去哪儿？”
　　调酒师默默把脖子缩回去，继续殷勤地伺候着陈陌。
　　陈陌刚受了大难，躯体心魂都痛得难受。
　　可他到底不是个习惯被人伺候的，被调酒师喂饭喂水喂的难受，还没痊愈就自己爬起来，默默地帮忙做饭整理房间。
　　调酒师叹气：“陈陌，你以后不跟着宋剑了吧？”
　　陈陌指尖轻轻一颤，铲子和锅底发出了尖锐的声音，“刺啦”一声。
　　调酒师吓得心惊胆战，急忙爬到窗户上查看外面的动静。
　　陈陌见这人实在是太能聊，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让自己难受的话，于是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转移话题：“你怎么在这里没走？”
　　调酒师打了个哈欠：“我作息时间和你们不一样，我凌晨才睡着，外面大乱的时候我睡得跟死猪似的。等到我醒了，外面已经全是那群怪物丧尸了。我想着现在出去也是个死，还不如乖乖躲在屋子里，或许能逃过一劫。”
　　陈陌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你倒真是福大命大。”
　　这里的房子大半都被蜘蛛丧尸们撞开搜了个底朝天，调酒师居然躲了过去。
　　调酒师嘻嘻笑：“我这人没别的特长，就是特别命好。”
　　调酒师没有问陈陌为什么没有被丧尸病毒感染，就像他曾经惊恐地看着那个佝偻的老人旁若无人地穿过尸群，默默地站在陈陌旁边，那些可怕的蜘蛛丧尸就慢慢退开，再也不去撕咬昏倒在地上的陈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