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之寂(50)

　　隔离区是高高的楼房，像简陋的学生宿舍。
　　但是对于在外面逃亡的人来说，这里已经是天堂。
　　透过楼房的窗户，陈陌能看到安全区里面的样子。
　　那是一个从人类文明的遗体上，取下各种零件，用这些零件拼凑出来的简陋复制品。
　　有学校，有商场，有工业，有娱乐场所。
　　人们从外面的废墟中取回各种东西，在这里重新修理使用，这里甚至还有一个电影院。据说里面只有一个放映厅，一台放映机把旧世界的光影投到墙上，让疲惫惶恐的逃亡者们慢慢找回活着的滋味。
　　陈陌趴在窗户上，呆呆地看着远处，看着黑夜渐渐降临，安全区中灯火通明。
　　这座安全区健在油田矿井之上，可以肆意挥霍的电力和能源。
　　调酒师还没出隔离区就已经开始猴急地操练起了老本行，弄了一点饮料在隔离区里耍大刀，准备积累点名气，做安全区里最有名的调酒师。
　　老人年纪大了，这段时间颠簸疲惫得昏昏欲睡，在医务室里打吊瓶。
　　陈陌一个人趴在窗户上，恍惚着想起，宋剑和言若明都是跟着梁健强离开的。
　　梁健强一定会回到安全区，那……宋剑呢……
　　宋剑也会来吗……
　　陈陌紧紧握着枪，他想，等到把老人安顿好，他就该离开了。
　　他不能留在这里，他不能留在一个随时会遇到宋剑的地方。
　　那些痛苦太过鲜明，他再也不要见到宋剑了！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十年




　　陈陌把老人安顿在了安全区里。
　　他没来得及上学，因为战斗力强，所以安全区的管理人员更希望他参加战斗。
　　守卫安全区，巡逻四周，甚至外出搜刮物资。
　　陈陌没有拒绝。
　　世界已经成了这般模样，他怎么还敢奢求回到从前。
　　他没有再安全区见到宋剑，也没有见到梁健强的队伍。
　　每年进进出出的人死在地狱之路已经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所以留在安全区里的人，从不等待亲人回来。
　　若是回不来，那就是真的回不来了。
　　陈陌经常跟着队伍出安全区寻找物资，或许是他已经死过太多次，或许也是运气好，只要他跟着出去的队伍，总是很少被丧尸袭击。
　　而且陈陌对地形的记忆里极强，有他带队就绝不会迷路，还能找到很多人烟稀少的刁钻小路可以绕进城市中心寻找物资。
　　渐渐的，陈陌成了外出队伍里的主心骨。
　　一年又一年，安全区渐渐扩大，人口越来越多。
　　陈陌的队伍不但会外出搜刮物资，还会带来很多幸存者，包括医学和科研方面的人员。
　　他依旧沉默寡言，却不再是昔日那个只会听从命令的天真少年。
　　他学着指挥队伍，学着下达命令，学着做一个领导者，学着逼自己长大。
　　时间慢慢流淌，十年过去了，安全区俨然已经是一个不小的王国。
　　陈陌在安全区的军队里做总指挥，这里还未形成一个足够完善的国家体系，强大的人就会得到更多的尊重。
　　陈陌脸上的稚气慢慢褪去，他渐渐长开的模样已经和言若明完全不同了。
　　有时候，陈陌会独自看着镜子回忆从前。
　　他想，如果当年在天台初见的时候，他就已经这副和言若明完全不同的模样，宋剑还会不会救他？
　　还会不会……对他那么好，好到让他深陷其中，到死都不肯清醒过来。
　　老人已经很老了。
　　十年时光可以让一个少年长大，也会让老人慢慢衰亡。
　　老人最近精神状况很不好，他虚弱地躺在床上输液，人半睡半醒着，苍老萎缩的薄唇一动一动，好像在说话，又其实早已无话可说。
　　陈陌在老人床边默默地剥开香蕉，用手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小盘子里。
　　老人缓缓睁开眼，低低地说：“陌陌。”
　　陈陌说：“爷爷，我在呢。”
　　老人说：“陌陌，你拼死拼活地干了十年了，以后就别再出去了，听爷爷的话。”
　　陈陌说：“爷爷，我没事。”
　　老人微微苦笑：“傻陌陌，爷爷快不行了，以后，没人照顾你了。”
　　陈陌听出老人话里有话，茫然问：“爷爷，你……你是不是有话要告诉我……”
　　老人浑浊的眼珠看着天花板，一个人深陷字啊回忆里很久很久，才说：“我该拦住他啊……从他开始搞什么细胞再生开始，我就该拦住他……可我舍得不和他吵……这辈子……我都舍不得和他吵架……”
　　陈陌说：“爷爷……”
　　含糊浑浊的声音从老人衰老的喉咙中低低地吐出来：“等我想拦住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把他……把他关在那里，盼着，盼着他能自己想明白……可他不明白啊……他想要他的新世界……我拦不住他……只能……只能逼他……逼他不许伤着你……陌陌……爷爷做错了太多事……爷爷……爷爷想护着你……你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啊……”
　　陈陌握着老人苍老的手掌，轻轻颤抖着：“爷爷，您说什么？您再说什么啊……爷爷……我听不明白，您先歇着，等我……等我这次回来，您慢慢说给我听，好不好？”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苍老的手掌紧紧握着陈陌年轻的手：“陌陌，剩下的路，你自己……很难很难……你别去，听话，乖啊。”
　　陈陌眼中溢出不知所措的泪水，他看着老人苍老的脸，哽咽着：“爷爷……”
　　老人又叹了一声，抬起手想要摸摸陈陌的头。
　　可他太老了，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哄哄这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老人闭上眼睛，任由黑暗渐渐把他吞噬，掌心是年轻人温暖的肌肤，有泪水替他送行。
　　人死如灯灭，生不过刹那萤光。
　　陈陌颤抖着紧紧抱住老人渐渐冰冷的身体：“爷爷……爷爷你别睡……爷爷……”
　　泪水一滴滴落下，陈陌心中那点所存不多的温暖一点一点被无情地抽离，一点一点被冰冷的死寂重新占据。
　　安全区里的葬礼十分简单，把尸体后颈脊椎切断，埋在安全区高墙外的土地里，用石头雕刻一块简单的墓碑，写着他此生作为人的名字。
　　陈陌一个人在安全区外的墓地里站了很久很久。
　　那天下了大雨，安全区外的蜘蛛丧尸们都跃跃欲试地想要靠近这个落单的人类，可它们终究是没有在老人的坟前动手。
　　陈陌不懂老人和丧尸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可他却从这只言片语中明白，他这些年在地狱之路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是因为老人在护着他。
　　如今，年迈的老人看到了自己的尽头，才劝他自保，劝他莫再犯险。
　　但是如今的陈陌，已经不得不去。
　　前不久，安全区的电台收到了一条消息，在玖山县有一支科研队被困在了当地的中学里。这支科研队十几年来一直在从事丧尸病毒的研究，已经初步研究出了延缓感染速度的药物，甚至能杀死感染时间较短的低级丧尸。
　　这是一项让所有幸存者欣喜若狂的消息，安全区必须派人把那支科研队带过来。
　　这件事，陈陌只相信自己，他必须亲自去接那支科研队回来。
　　从言若明房中带走的那些资料一直留在他身边，安全区里现有的普通医生都无法看懂这份资料，必须要更专业的人来。
　　这件事，陈陌必须亲自去。
　　陈陌挑了一支队伍，十五个人，有医生，通讯专家，狙击手，还带了火箭炮。
　　晨曦依旧灰蒙蒙地落在大地上，和十年前的晨曦并无不同。
　　陈陌已经学会了不再回忆，他沉默着开车走在队伍最前面。
　　安全区的大门缓缓打开，居民们站在各家住所的门口，默默送英雄们前行。
　　十年间，外界的资源渐渐被消耗殆尽，很难再在加油站找到补给，所以他们只能自己带着汽油出发。
　　地狱之路上有一段路格外凶险，那里不知为何聚集着很多很多的丧尸，普通的车根本开不过去，会被尸群淹没，疯狂的尸群会打碎窗户别住车轮，不顾一切地让经过的人类加入他们其中。
　　但是陈陌有他自己的办法。
　　他始终记着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两层空荡荡的楼层和未曾变异的尸体，有一次出门搜刮物资的时候，出于好奇抬了一台x光机装到车上，用改装的小型发电机启动使用，果然让零散的丧尸纷纷退到了四五米之外。
　　丧尸惧怕x光，或者说，丧尸病毒惧怕x光。
　　陈陌在一前一后两辆车上装了x光透视机，发电机一路上轰隆隆的响着，让山路两旁的丧尸纷纷退避，畅通无阻地穿过山群，向南而行。
　　玖山县……
　　陈陌看着远处，深深吸一口气。
　　那是他再也无处可去的家乡。
　　玖山县，玖山中学。
　　一支科研队正躲在学校的会议室里瑟瑟发抖。
　　三个月前，他们所在的医院被攻陷，一群人带着研究成果踉踉跄跄地跑了几十公里，躲到了看似安静的玖山县里，没想到却一头撞进了尸群中。
　　一个长住在这里的男人救了他们，带他们来学校的会议室里躲避。
　　这里堆满食物和水，只要不被丧尸发现，他们就能再撑很长一段时间。
　　科研队的人都十分奇怪。
　　玖山县这个要什么没什么的破地方，丧尸还那么多，为什么有个人还会一直留在这里，默默地生活着不肯离开。
　　科研队的医生们躲在角落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借着一点微弱的火光查看那些手写的资料。
　　那个救了他们的男人独自坐在大礼堂的舞台上，一颗一颗数着子弹，卸出来再装进去。
　　男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纪，身形高大健壮，半旧的t恤和工装裤紧紧包裹着那一身结实的肌肉。
　　他应该是个很英俊的男人，高眉深目五官深刻，但是这些年似乎过得很不好，黝黑沧桑了许多，眼角有些干燥的细纹，总的冷冰冰的沉默着。
　　科研队里互相嘀嘀咕咕了一番，让长得最温柔的女研究员过去和救命恩人说句话。
　　女研究员慢慢走过去，温柔地说：“谢谢你救了我们。”
　　男人说：“不用。”
　　女研究员问：“可以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吗？我们不能总是喂来喂去地叫你呀。”
　　男人说：“宋剑。”
　　女研究员微笑着说：“我叫秦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