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客栈(12)
“师长战死,护卫师部的独立旅不存一人。”
“失去统一指挥,各部只能各自为战。杀红了眼,弟兄们全都在以命换命。坚持整整一天一夜,本该出现的援军却迟迟未到。”
“天明时,等来的是敌人的大部队。”
“援军被反包围,突围不成全体殉国。”
叙述到后来,老人的神情不再激动,头低垂着,背伛偻得厉害,仿佛被千斤重量压弯。
“在敌人要冲上阵地时,终于有援军赶到,他们人数多,拿的武器却破烂,多数还赤着脚,连双草鞋都没有。”
“就是这样一群人,身上绑着手榴弹,不要命的冲向敌军,冲到近前就直接拉响。”
老人头垂得更低,双手用力抓住头发,喉咙里像是含着石块,声音哽咽沙哑。
“他们用血开路,护着剩下的弟兄冲了出去。敌人在身后追,他们一批批留下,每次身后响起-爆-炸-声,就……留下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我和两个弟兄是从死人堆里被扒出来的。”
老人单手按住左腿,那里曾有一条深可见骨的伤疤,是被炮弹的破片划开,整条腿险些废了。
“冲出包围我才知道,自师长以下,旅长、团长尽数殉国,官兵多数战死。从阵地上撤下来,冲出包围的弟兄加起来还不到一个连。”
“支援我们的有游击队,有乡勇,竟然还有当地的土匪和马匪!”
“后来呢?”颜珋执起酒坛,为老人注满酒杯。
“后来,我就跟着这支枪都没有几支的队伍,中途被另一支军队收编,数年南征北战,一直打到胜利,将那些畜生彻底赶走。”
说到这里,老人忽然有些激动,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最后一仗,我和手下的弟兄包围一支日军中队。仗打了足足两天,我们才攻上阵地。上边下达的命令是留俘虏,可我不愿意!那些死去的弟兄,战死的同袍都睁眼看着我,凭什么要留这些畜生的命?凭什么要给他们优待?!”
颜珋没出声,手指摩挲杯口,在灯光映照下,瞳孔呈现耀眼的金色。
“我亲自下令,把他们全都埋了。他们当初如何对待重伤的弟兄,我就如何对他们,一报还一报!”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血债血偿!”
老人捏紧酒杯,双眼现出红光,周身黑气涌动,却并未予人阴森之感,反令人感到痛快。
“战争胜利后,我陆续找到同部队的几名兄弟,从他们口中得知,我的大哥竟然还活着。”
“当年师部遇袭,他主动请命上阵地,战后一直没露面,所有人都以为他战死,还给他颁下荣誉。后来他出现,说是当年重伤,昏迷不醒被老乡救下,伤好后找不到老部队,索性加入另一支部队,这才失去联系。”
“当时很乱,别说杂牌军,正规部队的番号都不齐。没人怀疑他的话,尤其是他还道出当年的真相,说是有情报人员泄密,才使得师部计划落空。”
“他所在的部队尽数战死,只有他扛着残破的战旗,带着战士的遗物出现,战士们的亲友都很感激他,压根不会对他的话存疑。”
老人放下酒杯,直接抄起酒坛,对着坛口狠狠灌下两大口。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骗局!”
“当年泄密的根本不是什么情报人员,是他!”
“早在他出洋留学的时候,就和日本人联系密切。师部制定作战计划,设置伪装点,他全都亲身参与。战斗打响之前,他主动请命守卫阵地,离开师部,全都是计划好的!”
“泄露作战计划的是他,给出师部位置的是他,告诉敌军防守最薄弱处的更是他!”
老人越说越激动,双手用力握拳,黑气越来越浓。颜珋不得不再次压制他的戾气,不令他陷入癫狂。
“什么被老乡救了,全都是假话!是他带着那些畜生屠村,屠杀被救下来的弟兄!是他伪装身份取得信任,连续害了数支乡民武装。”
“他带回的战旗和遗物,上面都沾着弟兄们的血!”
“弟兄们死了,他这个叛国之人反倒享有荣耀,心安理得安享晚年,天下间不该有这样的道理,不该!”
等老人稍微平静下来,颜珋开口道:“事情过去多年,先生如何查明?”
老人抬起头,眼中淌下两行血泪,嘴边却现出一抹笑容。
明月高悬,忽被阴云遮挡。
一支肩扛汉阳造,身着破烂军装,或穿草鞋或打赤脚的军队出现在长街。他们的步伐并不整齐,身上带着各种伤口,腰背却挺得笔直。
路上已无行人,仅有灯笼摇曳光芒。
这支队伍过处,煞气戾气交织,往生者迅速闪避,恐惧之情比遇见鬼差更甚。
长街外,庚辰立于半空,黑衣下摆随风翻飞,猎猎作响。
先前回到地府复命,被阎罗再次赶鸭子上架的判官手托引魂灯,看着猛然窜高的幽蓝火焰,神情变得凝重。
“阴兵?”
☆、第十六章
阴兵过境,百鬼避让,诸妖邪退散。
地府判官循着蓝焰指引,找到长街上这队阴兵,锁魂链正将祭出,突遇一道屏障阻隔。
霸道的应龙气息迎面而来,锁魂链又一次认怂,当即缩回引魂灯。判官触及屏障,生出古怪之感,同庚辰打过几次交道,这次似乎有些不同。
可惜没有太多时间给他考虑,阴兵察觉判官气息,为首之人下令,集体加快速度,改步行为小跑,一溜烟疾驰向目的地。
甭管为人作鬼,都要懂得“变通”。
一个扛着汉阳造,身后背着大刀的阴兵回视判官,快跑几步追上长官,开口道:“连长,估摸是个判官,不搞一下子?”
“搞你个鬼!”连长回手一巴掌,扇得阴兵一个踉跄,鬼体都有些不稳,足足过了五息才重新凝实,“明生好不容易寻到这里,眼瞅着兄弟们大仇得报,敢节外生枝,老子先灭了你!”
阴兵立刻抓紧军帽,缩了缩脖子,再不敢说话。
连长望向身后的判官,刚毅的面容横过一道长疤,左眼球早已不见,眼窝处只余一个黑洞。
“都给老子听着,咱们为啥不去地府,为啥不转世投胎?明生为啥把自己的骨灰都挖出来?为的不就是找到那个叛国的王八蛋,大卸八块,给弟兄们报仇?”
“别以为是认怂!”
“老子生前不怕死,死了照样不怕魂飞魄散!别说是判官,就是阎罗来了老子也不惧!”
“事有轻重缓急,咱们得尽快和明生汇合。事情没定之前,都不许张扬,谁找事老子先灭了谁!”
阴兵们齐声应是,在长官的带领下加快速度,一阵风般刮过长街。
煞气弥漫,阴风阵阵,街两旁的灯笼随风摇摆,隐隐中似有鬼啸之声。各家店主和伙计却半点不受影响,依旧安枕如初,沉浸在美梦中,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判官被屏障拦截,一时半刻过不去,只能目送阴兵背影消失。
猜到阴兵将往何处,判官当机立断,捏碎腰牌给地府传讯,同时祭出判官笔,准备强行破开屏障。
笔尖凝聚青光,判官手腕转动,凌空撰成一道符文。最后一笔连成,符文光芒大亮,由数寸增至两米,携雷霆之势压向前方。
符文覆上屏障,一时间光芒大作,如烟花绽放,绚烂异常。空气在光中扭曲,被两股力量灼烧,出现阵阵-爆-响。
判官笔青光频闪,一枚又一枚符文成串,在判官周身缠绕成锁链,盘旋数周,即如长蛇出洞,袭向忽明忽暗的屏障。
屏障出现裂痕,应龙的气息之外,更添一抹蜃龙之气。
判官心头一凛,再次向地府传讯。
厉鬼和怨鬼也就罢了,这队阴兵生前为国而战,虽成鬼体,身具戾气,却享救助万民的功德。除非他们大肆为恶,阎罗也无法令其魂魄消散。若是不愿收编入地府,势必要撰写鬼册,助其轮回之后平顺安康。
蜃龙四处搜罗魂魄,地府上下知其所行,却始终猜不透他的目的。
这支阴兵明显是往黄粱客栈而去,若被蜃龙搜罗,隐患恐将不小。思及此,判官不得不冒着得罪两条龙的风险,打破屏障出手阻拦。
屏障上的裂纹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破碎。
判官取出第二支判官笔,双手联动,撰写出两道青色长链。待要祭出时,忽有恐怖的气息当头罩下,霸道强悍,足能毁天灭地。
“判官,你此举为何?”
庚辰踏空而来,黑衣下摆翻飞,如张开的黑翼。手中一柄长剑,剑鞘流动兽纹,源于荒古的凶兽气息附于其上,狰狞咆哮,似要择人而噬。
“见过上神。”
庚辰突然出现,判官神情更加凝重,心中警铃大作。再看对方停下的位置,嘴里不由得一阵发苦。
“上神可知此地有阴兵过境?”
“我知。”
“这支阴兵生前历国战,享万民功德。虽身无血光,暂时不曾为恶,然其终为鬼体,煞气戾气难消,留在阳世委实不妥。还请上神行个方便,容小神将其带回地府。”
庚辰没有接言,金色双眸俯瞰下方,在判官以为他会松口时,道出三个足以令人崩溃的字:“不方便。”
判官:“……”
这种将天聊死的功力,故意的吧?绝对是故意的!
上神就能这么欺负人吗?!
判官压抑不住怒火,周身冒出黑气,锁魂链迅速从引魂灯探出,缠绕住他的手腕,继而将他全身捆住,一圈比一圈紧。
忍住,别找死!
前面那是应龙,真心打不过,认怂!
身为判官却被锁魂链绑住,十殿之中怕是独一份。判官动弹不得,黑气被锁魂链吸走,渐渐冷静下来,再看对面手持长剑的庚辰,不由得脊背生寒。
他是哪里不对,竟然想去挑战应龙?
越想越觉得蹊跷,视线落在剑鞘之上,依稀辨别出腾蛇、混沌和穷奇交织的兽纹,不由得一阵苦笑。
难怪!
三头荒古凶兽聚首,又被龙气牵引,别说是他,即使十殿阎罗在场,怕也会受到影响,心生暴戾。
依照常理,应龙能够压制这些凶灵,兼其又非本体,更是轻而易举。结果他非但无意压制,反而有意释放,难不成真想要自己的命?
想到某种可能,判官如坠冰窖,恨不能肋生双翼,马上离开这块凶地。
这次能平安回去,阎罗赶鸭子上架也没用,他直接去忘川找孟婆,先做个百八十年的船工,省得再被算计。
听说孟婆喜欢长得顺眼的,判官摸摸自己的脸,对自己很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