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客栈(55)
浓郁的灵力开始减弱,不再霸道慑人。
器灵小心探出头,看到应龙已经离水,蜃龙仍懒洋洋地趴在池边,损伤的龙鳞隐隐生出变化,表面泛起淡薄的荧光。
“不多留一晚?”颜珋撑着下巴,长睫微垂,笑容慵懒,眼尾上挑的弧度带出无边魅惑。
庚辰单膝支地,取出一片赤金的龙鳞递到他手中,道:“我要再去一次天庭,大概五日后归来。”
颜珋没问缘由,仅是轻轻颔首。拿起金色的鳞片,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灵力,拽着庚辰的外套,仰头啄了一下他的唇角,道:“要不要叫上九阴他们?”
“这次不用。”庚辰拂过颜珋耳边的发,指尖擦过他耳后带着冰意的龙鳞,口中道,“我去拜访老君,他新成两炉丹药,对你应有好处。”
“我是不是又欠你一个人情?”颜珋玩笑道。
庚辰挑起眉尾,破天荒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人情吗?”
说话间,庚辰低头凑近颜珋耳边,胸腔微微振动,发出不似以往高亢的龙吟,低沉、温醇,比滚烫的泉水更加灼热,却又无比熨帖。
颜珋捂住耳朵,抬头看向庚辰,微微眯起双眼。
未知过去多久,庚辰率先收回视线,手指再次抚过颜珋的耳后,随即站起身,推开雕花窗,修长的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器灵们挤挤挨挨藏在百宝架后,小胖手捂着大眼睛,胖乎乎的手指偏又岔开,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
颜珋视线扫过来,器灵立刻分开,抓紧回到本体内,做出一副无比乖巧的样子,假装刚才八卦的不是自己。
“行了,都别藏了。”
颜珋摇头失笑,起身离水。
黑玉雕琢一般的龙尾化成两条长腿,发尾仍在滴水,浸湿衬衫领口。唇色殷红,赤金色的瞳孔略显朦胧,仿佛氤氲着水雾,令人看不真切。
器灵们小心飞过来,讨好地送上灵酒。
“调皮。”颜珋抓过一个胖娃娃,弹了对方一个脑瓜崩儿。
器灵捂着脑壳,非但不觉得委屈,反而咧开小嘴笑弯双眼,再次凑上来,用脸蛋蹭着颜珋的手,活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什么不好学,和狐狸学。”颜珋说归说,到底取出几枚丹药,当场分给胖娃娃们,在器灵的欢呼声中离开房间。
客栈中静悄悄,白尾和红蛟相处得意外不错,之前还隔着点心盘子,如今竟靠在一起呼呼大睡。
红蛟尾巴有伤,白尾用自己的尾巴做靠垫,稳稳托起红蛟的尾巴,不让她的伤处碰到地面。
颜珋走到柜台前,看到两个小家伙的样子,觉得很是有趣,正打算叫醒他们,喂给他们两枚丹药,耳边突然传来兽吼,旋即有阴风刮起,风中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店家,店家,生意上门,哎呦,饶命,我是个鬼,不能吃,不是,能吃也别咬我啊!”
声音极其高亢,可见来者嗓门不小。
颜珋打开客栈大门,就见两尊石兽化出灵影,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一个身穿棉袄,腰系布带,头戴瓜皮帽,脚踩厚棉鞋,腰后-插-着一杆旱烟袋,嘴边两撇老鼠胡的干瘦老头。
老头见到颜珋,立刻如遇救星,想抱大腿却冲不开石兽阻拦,干脆直接坐到地上,用衣袖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干打雷不下雨道:“店家,可算是见到你啦,小老儿死而无憾啦!”
颜珋环抱双臂,挑眉看着老头,从他身上的鬼气判断,不是厉鬼也不是怨鬼。阴气中夹杂着邪气,同样不是寻常游魂。
老头哭了半晌,发现颜珋没什么反应,竟也不觉得尴尬,十分自然地从地上站起身,拍拍压根沾不上灰尘的裤子和衣摆,拱手道:“店家,小老儿冒昧来访,实是有事相求。”
细观缠绕在他身上的邪气,颜珋心中有了计较,缓缓现出一个温和的笑:“上门即是客,请进。”
☆、第六十二章
无论做人还是做鬼,钱宝来都是缺口镊子, 爱财如命的性子。
活着做人时, 他是三更歇四更起, 天不亮就带着长工和短工下地。平日里锱铢必较,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不是农忙时, 一天就吃两顿饭,顿顿咸菜窝窝头。
偶尔炒个鸡蛋改善生活,还要叮嘱媳妇多放盐, 夹起来指甲盖大的一块, 咸得齁嗓子, 照样配着小酒吃得津津有味。
要是家中不富裕,他这样做倒也无可厚非。关键是他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户, 藏在地窖里的大洋金条, 存在库房的小麦大豆, 养在圈里的大个牲口, 新盖的青砖大院,每一样拿出来, 同邻村的富裕人家相比都是数一数二。
他这样精打细算, 甚至于斤斤计较地过日子, 没少被人背后嚼舌根, 被套上“守财奴”的外号。
矛盾的是, 每当丰收时节,田地里忙碌起来,钱宝来又会大方得让人意外。
长工短工都有工钱, 还得管饭,再抠门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克扣。
以钱宝来的性格,大鱼大肉自然是少见,但窝窝头二米饭绝对管够。隔三差五,炒咸菜里会有些肉丁,土豆汤里还会飘着点油花。
这样的伙食绝对算不上糟,哪怕他铁公鸡的名声在外,照样有不少人乐意到钱家干活。
钱宝来的媳妇是个泼辣性子,模样俊俏又能干,没少和不孝顺的哥嫂干架,把对方收拾得服服帖帖,在娘家时就有厉害的名声。
钱宝来一眼就相中她,带着礼物托媒人说项。媒人知晓他的来意,半晌反应不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样性子的两个人,日子真能过到一起去?
非得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早晚砸了灶台上房揭瓦。
可她就是做这行当的,人家带着礼物上门,总不能说自己办不到,赶紧拿上东西趁早回去。遇上钱宝来铁了心要娶赵翠,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了临村,走进赵翠家大门。
让人跌破眼镜的是,赵翠见媒人上门,知晓对方来意,听到提亲的是钱家村的铁公鸡,竟没有拒绝,直接朝父母点了头。
能说成这桩亲事,媒人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离开时像踩着棉花,走路都在飘飘悠悠。
赵翠出嫁时,十里八乡之内,无论够得着还是够不着的亲戚都来观礼。多数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想看看钱家村铁公鸡怎么娶媳妇。
让众人失望的,钱宝来一改平日作风,打开自家大院的门,开席三十桌,甭管平日里关系如何,只要是来祝贺,哪怕你没带着礼,都能上桌吃席。
席面有鱼有肉,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巴掌宽半指厚、颤巍巍油光光的肥肉片子码在大碗里,整条的鲤鱼冒着热气,排骨炖土豆香味诱人,成-人拳头大的发面馒头装在筐里,盖布揭开,任由你敞开肚皮去吃。
每桌还有一坛酒,提前两天从县城拉回来,泥封拍开,酒香四溢,老少爷们全都红了眼睛,不用杯直接上碗。
当时的热闹场景,哪怕过去几十年,钱宝来仍是记忆犹新,做鬼都没能忘记。坐在客栈里和颜珋念叨,禁不住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嘴边两撇老鼠胡都翘了起来。
“当时的席面,往后数二十年,附近五个村子里都是独一份。”
钱宝来坐在椅子上,抄起旱烟袋磕了磕,这是他的习惯,即使做鬼也改不掉。
“成亲那天晚上,揭开红盖头,我媳妇那个俊,还朝着我笑,我心里头高兴啊,恨不能往院子里跑几圈……”
钱宝来呵呵笑着,眼睛都乐得眯成一条缝。
受他的情绪感染,颜珋微微一笑,手执茶壶,斟一杯鬼茶送到他面前。
钱宝来刚要接过,忽然想到什么,迟疑道:“店家,这不要钱吧?”
他儿女尽丧,身后没有香火,又不像其他鬼有本事,实在是囊中羞涩。
“不用。”颜珋浅笑,见钱宝来迅速松口气,一副占便宜的模样,愈发觉得这个鬼有意思。
连喝三杯鬼茶,钱宝来放下杯子,一口气吃下半盒点心,终于心满意足地抹抹嘴,继续向下说。
“我问过我媳妇,我这样的名声,她怎么就点头乐意嫁?”钱宝来咂咂嘴,回忆起早年间的事,脸上尽是傻笑,配合他的五官,实在是有些辣眼睛。
“我媳妇裹着花棉袄,乌油油的头发盘起来,圆脸盘大眼睛,那个俊哪!听到我的话,直接一脚把我踹下炕,瞪着眼睛揪我耳朵,说我再胡思乱想,今晚就让我去睡猪圈!”
“说话那个利落干脆,又俊又厉害,我这个心肝蹦个没完,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钱宝来单手捂着胸口,笑得实在让人没眼看。
颜珋咳嗽一声,他见的妖鬼邪魔数不胜数,眼前这样的,还真是头一份。
“往后十几二十年,我媳妇也没告诉我,她为啥乐意嫁我。”
“后来世道出了问题,家里遭祸,我被打断两条腿关在牛棚里,家里的孩子也没了,她想办法买通看守,穿着成亲时的红棉袄,收拾得整整齐齐,带着两个馒头,一盘炒鸡蛋来看我。”
“我被打得半死不活,动都不能动,身上味难闻。她半点不嫌弃,就坐在我身边,给我擦脸擦身子,然后一边喂我,一边告诉我,说她哥嫂不孝顺,她担心自己出门子,爹娘就会没人管,打定主意要找个有家底名声恶的,这样才能让哥嫂忌惮,不敢不管爹娘。万一真不管,她也能伸出手照顾,不至于两家一起穷,最后活活饿死。”
“我当时不能动,好歹脑袋不糊涂,听她的话就想笑。想要再问她几句,就见我媳妇靠在我身边,闭着眼睛笑,头发白了,脸上有皱纹,可还是那么俊,那么俊……”
钱宝来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上的笑消失无踪,双手抓着脑袋,烟袋锅子滚在地上都没去管。
“她在馒头和炒鸡蛋里都下了药,能药死一头牛。”
“孩子没了,家破了,日子没了盼头,她看不得我继续遭罪,干脆陪着我一起死。”
钱宝来声音沙哑,低头看着掌纹,说道:“我死了这么多年,一直东躲西藏,想尽办法不去投胎,不去喝孟婆汤,就是不想忘,想记着她。这么好的媳妇,这么好的婆娘,忘了亏心,亏心啊!”
“她或许早已经投胎转世。”颜珋道。
“我晓得。”钱宝来抬起头,双目直视颜珋,眼底闪过一道红光,“后半辈子太苦,大翠忘了最好。可我不能忘,那些人祸害我没关系,他们不该逼死大翠,害死我的孩子!”
钱宝来极端愤怒,五官狰狞扭曲,周身涌出黑色怨气,和初见时截然不同。
令颜珋惊讶的是,哪怕被怨气包围,钱宝来仍能保持清醒,不会像厉鬼一般失去理智,一心一意想着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