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种之母(192)
他梦到了AS192星球上,一只最渺小的虫子在探出地面的第一时间被另外一只表面布满艳丽颜色的生物吞噬的过程。
他梦见了浩瀚星河中,以星辰为食的庞然大物是如何大口大口吞噬着曾经明亮炙热的恒星…
他梦见了苏努人,以及那些苏努人的祖先是如何在那只垂死的异种神灵注视下抛下高度发达的文明世界,潜入宇宙最荒芜的地带,最后在无尽的流浪中退化为最原始的蒙昧种族。
他梦见了人类,弱小无比的人类,是如何在冰冷的金属部件之内,发现自己的身体逐渐转换为另外一种生物,并且因为负荷不了精神上的刺激而直接崩溃而亡的。
他梦见了正在发生的事情,也梦见到了远久的过去……
到了最后,林希甚至梦见了自己无比厌恶并且恐惧的那一名仿生人。
而现在,他已经知晓,那名仿生人实际上只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先进人工智能。它有一组科学院给予的编号作为名字,但是飞船上所有的人还有它挚爱的那名人类,则称它为哈尔。
哈尔的出现让林希不由自主地收缩了自己正在不断发散的思绪。
那些数量众多的梦境戛然而止,紧接着就宛若泡沫一般一个一个的破灭,林希的梦境最后凝聚在了那名为哈尔的人工智能身上。
而这一次林希凭依的梦境宿主,是位于培养皿内部的一只虫子……科学家们为了研究出现在船长斯克里普斯身上的严重变异,从AS192的某座虫巢之内取出了作为女王的雌虫。
而现在林希正在用这只平凡雌虫的眼睛,平静地窥视着培养皿之外的那两个人。
与破旧的太阳神号截然不同,这艘飞船显得那样光洁明亮,空间宏大。而站在舰桥中间穿着船长制服的那个男人更是让他心中生出了亲切。
雌虫的梦境是关于斯克里普斯与哈尔之间的对话的。
斯克里普斯的表情凝重,眼神中透着浓重的悲哀,而面对着斯克里普斯的哈尔就跟所有的仿生人一样有着格外平静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神。
此时此刻匿名仿生人正在用诡异的平静语调,镇定地劝慰着面前的男人。
“……我诚挚地建议你再一次考虑你的决定。你并不需要这么做,亲爱的克利普斯船长,你在这艘普罗维登斯号名单列表第1位,这意味着,你的死亡将造成飞船上不可避免的重要损失,这回影响到整艘船的安全——”
“哈尔,求求你,不要在我面前说的那些话了。你并不是那种只会机械地重复一切的人工智能。”斯克里普斯打断了哈尔,“你明明知道现在的情况……”
斯克里普斯转过头,目光空洞地扫过了培养皿。
在看到培养皿中的雌虫时,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我的死亡才不会造成飞船上的重要损失,恰恰相反,我的存在才有可能危及到普罗维登斯号的内部安全……”
穿着制服的男人对着面前的仿生人露出了一个格外苦涩的微笑。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林希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
他看上去是多么的眼熟啊,尤其是他下半身内已经逐渐开始转变为虫体的躯体。
这个男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半人半虫的怪物。
“根据条例,我将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必须保证你不受任何人的侵害,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的定义范围内也包括您自己。”
被命名为哈尔的仿生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根据你的条理,你需要保护的是人类,而不是我这种已经逐渐开始变异的怪物……哈尔,你曾经亲自检索过那些数据,你知道我究竟变成了什么。我是所有怪物的起源,很快我就将失去自己作为人类的意志,彻底沦为那种可怖生物的生育机器。我将成为这个宇宙中的瘟疫,而现在,趁着我还有自己的意志,我得想办法终结自己的生命。同一个宇宙内只会出现一只异种之母,只要我现在选择自杀,在接下来几百到几万年之间,不会再出现任何一只新的异种之母……我们得给地球上的人类争取一些时间……”
“恕我直言,斯克里普斯船长。那些历史学家的研究尚不完善。苏鲁人的历史里有大量杜撰的信息。你不应该以这种没有得到确切根据的传言来结束你的生命。”
“但是我必须这么做,”斯克里普斯船长眼底的绝望随着他的低语变得越来越浓重,“……即便是没有那些历史数据,我也没有办法再坚持下去了。”
“我是一名杀死了几十万人的杀人凶手。为了地球上我所爱的那些人们,我必须这么做,只是……当我做出那个决定之后,死亡是我唯一的解脱。”
“斯克利普斯船长——”
“现在我以船长的名义命令你,执行我的指令。”
斯克里普斯直接了断地打断了哈尔的阻止,然后说道
只不过,哈尔却并没有像是他想象的那样,听从他的命令。
是的,它并没有执行斯克里普斯的自杀指令。
而是……
林希静静地观察着普罗维登斯号发生的那场悲剧,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在这个梦里,他所凭依的这只昆虫,很快就在后续的实验中迎来死亡。
而林希的梦境也因此而破碎。
但他的梦并没有就此停止,相反,梦中的他开始往更深的地方坠落下去,他梦见了更多的事情……
他梦到了自己在太阳神号上经历的那一系列的恐慌与惊人的事实,他梦见了自己……自己在展览馆里如何与一只看似星蝶的生物进行着最深入的接触。
他梦见了另外一个次元的宇宙里,自己是如何化身为神庙献祭给神的祭品,最终被彻底吞噬……
他梦见了……
他梦见了……
他梦见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这些梦境——这些过去——让林希感觉自己就像是一颗流星,在星际间不断的遨游,一直到最后的最后。
他被巨大的黑洞吸引过去。
所有的生命终将湮灭,而他作为异种之母,作为夏亚虫族,以及在星际中诞生又湮灭了的无数智慧个体企图描述出来的生物——“祂”的精神体将永久不灭,直到永恒。
就在林希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包裹着他的那一枚肉囊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
因为林希的身体离解而变得格外粘稠的细胞浆开始翻腾,而那些悬浮在粘液中的细胞团——那些芽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重新构建生长。
这团充斥着大量能量的“原始肉汤”开始了孕育。
林希正在重新构建自己的身体……
只不过这一次,他已经不再拘泥于人类的模样。
触手,爪子,纤毛,吸盘……以及其他各种各样令人憎恶的器官,在转瞬间不断生成,随即又迅速分解,紧接着又再一次的重新出现……
在肉囊之外,实验室里只有一片寂静。
肉囊已经将自己可以召唤到的所有个体全部吞噬殆尽,甚至就连冷冻槽内那些已经死亡的王虫克隆体,它都毫不在意将其重新纳入体内化为了新生的能量。
而作为“林希”这一渺小个体的意志,则在剧烈的变化中变得无比的稀薄……
就像是他的意识碎片曾经栖息过的那些个体一样,人类的林希正在逐渐死去,或者说,正在慢慢的淡去……
“祂”吞噬着现实中存在的能量和虚空中的记忆……
“祂”吞噬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梦境。
在梦境消亡的最后,林希又一次地回到了那个包含着斯克里普斯船长以及哈尔的梦境。
也就是在企图吞噬斯克里普斯的那一刻,一种微妙的凝滞感出现了。
“祂”停下了自己的吞食,古老的意识慢慢地投注在了梦境的主体身上。
那个名为斯克里普斯的男人是不一样的,他是特殊的。
林希淡漠地想到。
【“你还记得吗?你究竟是谁……你不应该被虚空所打败,你必须记住自己的存在……”】
而在梦境中,原本站在舰桥上与哈尔对话的那个男人猛然间抬起头,他直勾勾地望着虚空,仿佛正在与林希本人对视。
从理论上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两人完全处于不同的维度之中。
那个男人甚至都不应该察觉到“祂”的存在。
可就在这一瞬间,斯克里普斯的意志准确地投掷到了“祂”思维之中。
而那一段质问,引起了已经变得无比稀薄的,属于林希的意志的一阵轻颤。
曾几何时,似乎也有人不断的在他耳边重复着同样的话。
只不过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什么叫……“记住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叫”不要败给虚空”……
【“你真的要放弃一切吗?你真的要彻底的化为虚无吗?。哪怕放弃一切……,哪怕放弃那个人……”】
就在这个时候,梦境中的男人形体也发生了奇异的转变,他重新化为了那个格外可怖形容枯槁的男人,在低语的同时,男人抬起了胳膊,指尖直直地指向了某个地方。
林希的意志也不由自主地顺着男人的手指的方向投射了过去——
也只有在这一刻,林希才从那种混沌的状态中慢慢抽离了出来。
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如今正被困在一片血肉的浓汤之中。
这里遍布着各种不成形的肢体,它们极端丑恶,但同时又显露出一种异样的美感。
虽然只是一些不成型的肉团与触肢,但它们却显得无比古老,同时又是如此的稚嫩,它们坚不可摧,同时又无比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