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雪(26)
作者:初禾
时间:2020-07-07 08:14
标签:乡土
所以他是主人,我是小伴。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对啊,他是我的主人。
老乞丐们教给我很多东西,比如看人,哪些人你上前求他给点儿吃的用的,他会可怜你,然后将零钱放在你手心,哪些人你就是跪下来给他磕头,他也只会赏你一声“滚”。
我别的没学会,就看人这一点学得特别精。
岳昇一看就和岳家的其他人不一样,我被装在麻袋里挨打时,是他将我救了出来,一定也是他将我抱到这里来。
他的目光虽然没有什么温度,但瞳底的光很温柔。
求生的本能让我清楚,只有他会保护我,我必须去讨好他。
我忍着痛,从床上下来,学着金明的样子跪在他脚边,小声道:“主人……”
我还没有说完,就被他拉了起来。
他眉心紧紧地皱着,看上去很不高兴。
“别这么叫我。”他说:“也不用向任何人下跪。你不是仆人。”
我错愕。
金明说过,小伴名义上是仆人,但其实比仆人地位更低。只有小伴会在主人成婚时被宰杀,普通的仆人并不会。
金明还说,他的主人总是让他跪在地上,还经常骑在他背上,将他当做牛马。
“我……”我望着岳昇,心里全是疑问。
他拉我的时候碰到了我手臂上的伤,我痛得脸都皱了起来,冷汗从我额头滑过。
他连忙松开我,“抱歉。”
我更惊讶了。
从来没有人向我道过谦。以前流浪的时候,别的乞丐抢走我的食物,长相凶恶的男人像踹皮球一样踹我的肚子,刻薄的老板将潲水泼在我身上,他们做了那么恶劣的事,却从来没有和我道过谦。
温柔女人将我卖到这里,岳家那些家丁将我打得半死,他们也没有和我道过歉。
岳昇救了我,却只是因为弄痛了我,而向我道歉。
我突然鼻腔一酸,眼泪从红通通的眼眶里掉了出来。
岳昇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仿佛被我的眼泪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用衣袖给我擦眼泪,“很痛吗?哪里痛?药马上就好了。你……你别哭了。”
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痛不痛,我头一次被关心,感动到了极点,哭得更加厉害。
“哇——”
岳昇:“……”
他的衣袖被我彻底弄湿了,他一直在我身边重复着“别哭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的声音是我听过的最美好的声音。而我就像一个吞了许多黄连,终于吃到一颗糖的小孩,直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打起哭嗝,才勉强停了下来。
他神情严肃,松了口气。
“我去看药。”他说:“你乖乖的,不要再哭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老实待在房间里,可我像他的尾巴一样跟着他到了阳台上,见他拨掉药汤上的尘渣,每个动作都十足认真。
“这是我的药吗?”我想了想,还是在后面小声地补充道:“主人。”
他回过头来看我,“不要叫我主人。我不比你高贵,你也不比我低贱。”
我嘟了嘟嘴,“可是我是你的小伴,那以后我该怎么叫你?”
“我叫岳昇。”他说。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直呼你的名字啊。
“我十四岁,比你大六岁。”岳昇说:“你可以叫我哥哥。”
我突然好开心。
刚醒来的时候,我就想叫他哥哥,可我怕他不高兴。现在他居然主动让我叫他哥哥,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叫妹娃子。”虽然他一定也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既然他都给我说了他的名字,我也应该正式向他介绍一下。
妹娃子其实不是正经的名字,可从我记事起,老乞丐们就这么叫我。
我问他们,我为什么叫妹娃子,我姓妹吗?
他们说,因为我长得太秀气了,像个姑娘。
我知道这名字很傻,但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别的名字可介绍。
“你……”岳昇说:“你想重新取一个名字吗?”
我当然想。我现在还是个小孩,叫妹娃子没什么,但我将来长大了,还叫妹娃子,那一定会被人笑话。
可是一想到长大,我忽然难过起来。
岳昇比我大六岁,他成婚的时候,我就要被宰杀了,那时候我一定还没有长大。
我瘪嘴,轻轻拽起拳头。
“我不会伤害你。”岳昇的语气忽然变得很郑重,我立即抬起头看他。
他的眼神坚定而明亮,我毫无道理地觉得,不管他要说什么话,我都会相信他。
“我不会让任何人因为我而死。”他说:“小伴这种残忍的习俗早就不该存在了。”
我大睁着双眼,愣愣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真的吗?”
岳昇点头,“我向你保证。”
我激动坏了,张开手臂将向他怀里扑去,大声喊道:“哥哥,哥哥!”
他被我撞得一个踉跄,似乎想拍拍我的背,但手只是停在我没有伤的肩头。
“好了。”我听见他说,“药熬好了,凉一会儿就可以喝。”
一刻钟后,我端着药碗,觉得岳昇是个大骗子。
他刚刚还跟我说,不会伤害我,会保护我,可他竟然逼我喝这么苦的东西。
我没有喝过中药,我连那种有甜甜糖衣的药片都没有吃过,一口下去,我的舌头都不会动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么难喝的东西!?
“良药苦口,八岁的小孩不该像你这样瘦小,这副药是寨子里的老中医开的,治伤是次要,主要作用是给你调理身体。”岳昇说着拍了拍我的头,以大人的口气道:“喝了就可以快快长高。”
我聪明,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调理身体的意思是,我今后也得喝?”
岳昇顿了下,“一天三次,先喝三个月。”
我一头栽在床上。
“起来喝完。”岳昇说。
我知道好歹,赶紧捏着鼻子将一碗药全都灌了下去。
药很苦,是我从来没尝过的苦,但我心里却甜丝丝的。
我八岁了,但又矮又瘦,终于有人在意我的身体,给我开药,监督我喝,盼着我快快长高。
洗干净药碗,我将它好好收起来——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会陪着我。
“哥哥。”我问岳昇,“喝了药之后,我真的能长高吗?”
“能。”他点点头,“还要多吃鸡蛋和肉。”
我又问:“那我能长到和你一样高吗?”
他想了想,“我还会长。”
“可你已经很高了。”
“不高,我还要长。”
“你想长到多高?”
“一米八五以上。”
“呀!那也太高了!”
岳昇笑了笑——他笑起来可真好看,“你也会长高的。”
我身上的伤需要及时涂药,岳昇在房间里架了张小床,我就睡在那里,三餐也是跟他一起吃。
我渐渐知道,岳昇之前在外面念书,放暑假了才回来。
岳家上下待他像个小祖宗,就连向来板着脸的寨主,见到他也乐呵呵的。
他让我搬到他的房间,也没人说什么。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了靠山。
但是我也很担心,假期过完了可怎么办呢?岳昇回到学校,我的靠山岂不是就没了。
“你想念书吗?”岳昇问我。
我想也不想就说:“想!”
其实我对念书根本没有概念,我只是想跟着他。
“我去给爷爷说。”岳昇道:“给你办个学籍不难。”
我忽然想起,我还没有正式的名字。以后我去上学了,老师点名时难道叫我妹娃子?
“哥哥。”我摇了摇岳昇的衣角,“我没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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