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口(50)
郑海川平时搬钢筋扛砖时身上也时不时有青紫见血的。今天虽然被人揍得狠了点,但他心里也没当回事,只觉得去医院又要花上一笔钱,还不如擦擦药休养几天就好。
但这话郑海川还没说出口,就在面前男人冷冽的瞪视中给默默咽回去了。
今天的律医生……好像有点不一样?
郑海川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他以前会悚冷下脸来的律医生,但今天律医生对着他的脸色虽然也不好看,可……可他好像没那么怕了?反而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让律医生高兴起来。
“去、去就去。”
郑海川坐起身,抬起眼皮去瞧祁聿,语气有些小心翼翼,“律医生你要带我去?”
“不然呢?”祁聿没好气地冷笑,“不盯着你,鬼知道你又要跑去哪蹦跶。我可不想帮你带孩子,也不打算明天接诊什么断胳膊断腿的急诊!”
餐桌上闷头吃饭的郑嘉禾茫然地抬头眨眨眼,又在祁聿移过来的目光注视下重新埋头。
唔,这个菜,没有幺爸做的好吃!
“哎,我现在都这样了,哪敢再去蹦跶嘛!”郑海川连忙指天发誓,“不过,还要……去派出所吗?这点小伤就不用麻烦人民警察了吧?”
作为小老百姓,郑海川天然对医生、警察这类职业人群有一种由衷的敬畏。
“小伤?”祁聿恨不得揪着郑海川的耳朵让他去看看他那工友的惨状,再晚点送过来说不定都要截肢了!对比起骨折打钢钉的人,郑海川身上情况的确好一点,但也没好到哪去——
红的,青的,紫的,在小麦色的皮肤上遍地开花。
“你是觉得,要等自己也在垃圾桶里被发现,才算重伤是吗?”
“呵呵,那时候你也不用去挣钱讨钱了。”祁聿语气凉凉,磨着后槽牙说:“直接棺材板一躺,让你家侄儿给你披麻戴孝不更轻松?”
祁聿的毒舌,听过的人都知道它的威力。
可对于郑海川而言,他却好像天生就能从祁聿如针尖般锋锐的话里,听出锐利背后的劲与柔。
——那是只有对在意的人,才会无意识涌现出的凛冽罡风。
可以锯断钢铁树木,也可以抵挡纷扰的风雷雨雪。
只不过郑海川此时脑子里想不出这么有文化的比喻,他只觉得律医生是在切切实实地关心他,怕他再出什么事。
“我错了我错了,去,去派出所,去去去!”
郑海川连忙捂住祁聿的嘴,求饶道,“律医生,您可别说了,再说我都要愧疚得找块地挖了土把自己埋起来了!”
客厅的电视里,还播放着色彩鲜艳的动画片,音乐叮叮咚咚的,吸引着餐桌边吃饭的小朋友的视线。郑海川侧头望向认真吃饭的小侄儿,心里无比认同祁聿的话。
今天是他太莽撞了。
他想得太过简单,以为找人说理就能拿到钱。
但事实上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不仅钱拿不到,自己人还投进去了。如果今天不是他力气大,跑得快,说不定真的会那样。
到时候,他家小禾苗儿该怎么办?
爸爸和叔叔都不在身边,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在这个混乱的城中村里,会发生什么事?!
郑海川想想都感到恐惧。
所以他不敢再让祁聿说下去了。
光描述那个假想,都让他不敢听。
唇上的手掌和主人一样粗糙而灼热。
祁聿垂下眼,能清晰地看见甲缘边翘起的毛刺。
呼吸里除了药水挥发的气味,还有青年在外奔波一天所沾染的尘土与汗水味。
是祁聿以前很讨厌的味道。
医生的职业习惯使然,他一向很爱干净。同时因为年少的经历,他对于底层人身上的那些复杂气息有一种天然的反感。
腐烂的菜叶,发臭的沟渠,箱底的樟脑丸,晾不干的霉潮,长久不洗的衣物,附着在发梢的油烟……这些钻进他的鼻腔,总会让他下意识地皱起眉。
现在,鼻尖嗅到的气味不比那些好上多少。
但祁聿却没有躲开,甚至没有打掉郑海川的手。
他就这么沉沉地盯着面前的人。
盯着那双老实的浓眉大眼,盯着那张因为忍疼而泛红的黝黑脸颊,盯着两片干燥起皮的厚实嘴唇,和唇角边被人打伤的裂口血痂。
祁聿感受到自己的血液中有什么躁动的东西在翻涌。
郑海川冷不丁被祁聿的目光给烫到了。
他缩回手,感觉自己浑身被律医生看得有些不自在。
夏日的夜晚很热,但祁聿家里早就打开了空调,温度适宜。郑海川后知后觉去捞自己刚脱下上药的衣服穿,同时憨憨地露出一口白牙冲祁聿征求意见。
“那……那一会儿等小禾苗睡着了,咱们再去?”
仿佛是在过日子的夫妻,在商量着孩子睡去后的夜生活。
祁聿被自己延展地臆想给惊了一下。
他猛地站起身,从阳台的衣架上扯下一件刚晾干的短袖衬衣,一把扔在郑海川脸上,盖住了他赤裸的上身。
眼不见心不烦。
“随便你!”
到现在这种时候了,还把小孩放在自己前面!
祁聿气自己怎么会看上这种榆木脑袋,但同时的,也因为他的话再一次底线全无。
“把衣服穿上,先过来吃饭!”
第53章 受震撼
郑海川平时习惯了T恤背心,穿上祁聿的衬衫总感觉怪怪的。
“还从来没这么体面过哩!”
他在医院的电梯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忍不住咧嘴傻笑。
“体面地被揍,体面地缝针。”祁聿在一旁凉凉的补充道。
“咳。”郑海川连忙挺起胸膛,保证道:“没有下次了,律医生您说得对,我们要走法律途径维护正义!”
郑海川将祁聿陪他来就医路上说的话一个字不落的重复了一遍,说得祁聿也没脾气了。只能白了他一眼,目光却落在被郑海川撑得紧绷的衬衫衣扣上。
他们俩明明骨架差不多大的,这衣服怎么穿在这憨子身上……看起来就那么不正经?
说到底还是这人皮太厚了!
肉太多,耐操打。
在现在这个法治社会,无缘无故打人那就是犯了罪。祁聿也不确定这属于故意伤害还是寻衅滋事,但郑海川身上的伤是一目了然的,等报了案做了伤情鉴定,后续理赔和问责也就有了说法。
于是等郑海川在医院处理好身上的伤口后,祁聿便带着郑海川一起去向辖区派出所报案。
这一晚上的所有事情,郑海川几乎都是被祁聿牵着走的。他看着祁聿联络医生护士,看着祁聿去前台拿药,看着祁聿简明扼要地和警官同志阐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冷静,理智,充满条理。
郑海川几乎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按照祁聿的指示去做事就好了。
郑海川的生命中,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存在。
他的父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大字不识一个,也没什么主见可言。郑海川不爱念书,老师也不管他,他完全是野蛮生长到了懂事的年纪。
后来他跟着大哥出来打工,倒是见识了不一样的世界,但自己生活的周围却仍旧是那一群同样从乡下出来的人,大家拿着差不多的工资,过着类同的寒碜日子。
人和人之间是有圈层的,郑海川一直都知道。
他不羡慕,因为羡慕也没用。但如若是问他想不想认识那些闪闪发光,厉害又有本事的人?
郑海川肯定会毫不犹豫的点头的。
在郑海川的眼里,祁聿就是这样的人。
名校出身,年轻有为,做的是救死扶伤人人敬佩的职业,挣的是靠脑子和智慧换来的工资。更不用说这样一个人,长得还那么俊那么好看,光往那一杵,都能吸引来无数目光。
郑海川注意到,在登记案情时,派出所大厅里不下五个年轻漂亮的醉酒小姑娘将注意力落在祁聿身上了。
甚至有一个直接从座椅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要朝祁聿背上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