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置年(53)
“我不应该先去做笔录吗?”冯诺一疑惑地往门外看去,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满脸忧戚地走进来。冯诺一还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酒味,想来是郑墨阳同席的某位领导,恰巧听到了他的电话。
“真是对不住,”男人老远地就伸出手来,“你们大老远来支持我县的教育事业,结果遇到了这样的事。真是我们管理不严,管理不严。”
冯诺一总觉得心中不安,不住地想打破对方的忧虑面具获取一点线索:“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唉,我们县的民风啊……你知道,小混混嘛,没受过教育,农闲的时候喝了酒,就喜欢到处惹事,让你们受苦了,”男人神色愤慨,标准地让人觉得虚假,“这次打架斗殴的事情,我们一定严肃处理。”
“等等,”冯诺一被这四个字迎面击中,内心的惊骇完全表现在脸上,“打架斗殴?这不是打架斗殴,这是强……”
似乎是嫌那两个字烫嘴似的,男人立刻打断了他:“唉,年轻人气盛,又遇上老板拖欠工钱,心里窝火,所以喝了酒跑出来胡闹。你们都是文化人,素质高,可以体谅体谅……”
“开什么玩笑?!”他猛地坐起来,上了夹板的胳膊好像都不疼了,“人家千里迢迢来给孩子们上课,居然差点被强||暴,这能怎么体谅?”
男人皱起了眉,神情严肃起来:“这位同志,话不能乱说,总不能因为受害人里有女性,你就乱给人家扣帽子,定罪要讲证据的。”
“我……”
他拼命回想当时的场景,郑墨阳把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微笑着对男人说:“毕竟是女性又是在夜里,也不能怪他多想。”
冯诺一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唉,理解,理解。小姑娘也受了不少惊吓,等人从警察局回来,我们一定好好安抚。”男人好像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通话路线,欣慰地微笑起来。
“对方的伤势怎么样?”郑墨阳问。
“一个是膝盖那块的韧带伤着了,另一个被电的地方留了点疤,”好像要证明什么似的,男人补了一句,“当然,这是你们正当防卫。”
郑墨阳没有管冯诺一快要灼穿他面孔的视线:“这件事,您觉得怎么处理比较好?”
好像绕了几圈赛道终于看到终点旗帜一样,男人换上了公事公办的语气:“是这样,这事要是闹大了影响很不好。我们县刚刚和几个支教队伍谈成了合作,这消息要是传出去,队伍都不敢来了,孩子们的教育怎么办呢?省里还有领导要下来视察希望小学的运行情况……”他战略性地停顿了一下。
“既然县里有难处,我们当然应该体谅,”郑墨阳很自然地接上了,“我们也没受什么重伤,我看就私下和解好了,别把事情闹大。毕竟是对方先动的手,医药费还有精神损失费……”
“那当然是该赔多少赔多少。”男人的声音陡然洪亮起来。
“谢谢县里的关照。”郑墨阳伸出手来和对方握了一握,为某个心照不宣的协议盖上了章。
男人又扯了几句保养身体的客套话,就起身告辞了。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冯诺一还在瞪着郑墨阳。
“想吃水果吗?”郑墨阳从果篮里拿出了一个苹果。
冯诺一看他的眼神好像他是白雪公主的后妈似的。
“怎么了?”他坐回床边,用手慢慢理着对方额角上的碎发。
冯诺一直勾勾地盯着他:“我被打成这样,你就一点也不生气?”
“生气啊,”他的语气平和,“气的想杀人。”
这轻轻的一句话让冯诺一毛骨悚然。他把被子往上掖了掖,好像空调的冷风从骨缝里钻进去了:“那为什么要和解?”
“打官司费心费力,时间又长,等判决下来,这一年都过了,那些人一天牢也不会坐,有什么意义?”像是在和孩子解释,郑墨阳的语气很耐心,“再说,你想告他们强||奸|未遂,就凭现有的证据,很难打赢官司。”
“告不告得赢是一回事,把它说成打架斗殴是另一回事,”冯诺一看着他,“就算告不赢,凭你手下的舆论资源,只要你想,这件事一夜之间就能引起全国关注。支教女老师被侵|犯也不是第一回 了,如果每次都这么随意处理,不就是告诉所有人,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吗?”
他很少这么严肃地和郑墨阳说话。郑墨阳被这种仿佛要从他脸上剜肉的表情注视着,丝毫没有动摇的迹象,真是让人生气。
“我好不容易才把基金会扶上正轨,项目也开展得很顺利,”他说,“这个消息要是传出去,会对基金会的声誉造成很大影响。如果我们连女老师的人身安全都保证不了,以后还怎么招志愿者?”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了?”冯诺一冷冷地说,“你的项目不能失败?”
“你要为山区的孩子想一想,”郑墨阳看着他的神色,收回了抚摸对方鬓角的手,“这种事一传出去,谁还敢来这个地方支教?他们的教育资源本来就够少的了。”
“别来道德绑架我,”冯诺一的怒气越积越高,“孩子的教育重要,女性的权益就不重要吗?”
“怎么发这么大火,”郑墨阳想拉住他没受伤的手,被不留情面地打了回去,脸上有些无奈,“就算事情闹大,他们在舆论压力下严肃处理了,那又能怎么样?今年是重置年啊。”
“那你想怎么样?”
“交给我处理就好,”郑墨阳伸出手,轻轻地拂过对方胳膊上的夹板,“我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把人养健康了一点,就这么被打回医院了,总要让我出口气吧。”
冯诺一抿紧嘴巴看了他良久,然后平板地说:“我不觉得报私仇是什么正义行为,也不觉得这样很帅,更不会领情。”
“这话说的很奇怪,”郑墨阳看着他微笑,“我既不是为了正义,也不是为了让你领情,只是为了让自己心情好一点而已。”
冯诺一被这种自我中心主义震慑住了,想了想,他觉得有必要提醒对方一件事:“直接受害者不是我,是韩晨。只有她有资格决定这件事怎么处理。”
郑墨阳没有对此事感到困扰:“她不会反对的。”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冯诺一再次感到震惊,“你跟她说了什么?”
郑墨阳觉得这个徒增双方怒火的话题应该终止了。他站起身,温柔地在对方额头上吻了一下:“病人不该操心那么多。”
冯诺一忧虑地看着他出门的背影,对于这个讲究利益得失的世道感到绝望。如果价钱给足,女性自己也能放弃争取权益的话,似乎也没什么挽救的希望了。
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陈念东和韩晨来探病的时候,两人都十分平静,仿佛昨晚那场暴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韩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简单地慰问了一下他的病情,然后开口告诉他:“我同意和解了。”
“你确定吗?”这意思就是让他也配合了,冯诺一觉得心中郁结,“打定主意了吗?”
韩晨只是微微颔首:“这一年也不剩多少时间了,比起耗在找律师打官司上,我想用它来做其他事。”
冯诺一叹了口气:“就这么结束,我总觉得有点不甘心。”
韩晨的声音很轻,似乎是觉得底气不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懦弱?”
“怎么说也怪不到你头上呀,”冯诺一睁大了眼睛,“让受害者能鼓起勇气,是这个社会的责任。没有准备好外部支援,就一个劲地逼着受害者去争取权益,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就是觉得很气,他们把支教老师当成什么啊。”
郑墨阳倒了两杯茶拿进来,递给两位客人,一边走到他身旁坐下一边问:“你觉得支教老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