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的河(5)
他再怎么哭闹喊叫,也不会有人听了。
就像现在他明明很懂事,也不会有爸爸妈妈来夸他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了。
过完那条长长的隧道,光亮重新涌入车厢,照在池灿皮肤白嫩的脸上。
没过一会儿,广播里开始报站:“旅客朋友,大家好!终点站风城站就要到了,在列车到达终点站前......”
池灿心不在焉地听着广播,目光被过道里兜售牛奶片、酸奶糖和牦牛肉的人吸引过去了。
他很饿,从昨天下午上车开始在火车上的这两天,他只吃了两盒泡面和一块饼干,上一次进食是在中午之前。
跟他随行的大哥拿着他们的行李在另一节车厢,只是为了赶紧甩手麻烦而办了份出远门的苦差事,所以也不管池灿舒不舒服、饿不饿,很少过来管他。
火车广播又播了一遍,池灿眼睛不聚焦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陌生风景,耳朵里只听到了风城两个字。
上火车之前,他就听到大人们在暗暗谈话时提过——“赶紧把池灿那个拖油瓶送回风城去!”
下午五点,火车准时到达了终点站,池灿背着自己的书包被随行大哥拽出火车站的时候,茫然四顾间迎面让风扑了一脸。
风城果然不是白叫的,池灿的眼睛被那风刮得就没完全睁开过。
天上虽然挂着太阳,但体感温度并不高,池灿觉得又冷又饿,裹紧了身上的薄黄棉袄,皱着眉头绷着嘴角跌跌撞撞被塞进了面包车里。
坐上面包车的时间又过了很久,从市区出去后马路两边越变越荒凉,周围群山连绵,房屋也全成了低矮的楼房或平房。
车里十分安静,随行大哥大概坐久了觉得无聊,打量了池灿两眼,取乐道:“为了送你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要活活脱了我两层皮,真是麻烦!你妈都死了,还想赖继父家里吃香喝辣?人家再过两个月就要新娶了,谁要这种便宜儿子啊,再说了,你亲爹不是还没死么!”
池灿昏昏欲睡地靠窗坐着,腿挤到边上一动不动,紧闭着嘴巴不出声气儿。
“哟,还挺有脾气?”
随行大哥一脸横肉,扯着嗓子又问前面司机:“师傅,离目的地还有多远?”他瞥一眼池灿,“我可没时间陪你多耗了,已经跟你那堆穷亲戚说好了,把你送进家门就算完,也算仁至义尽。”
车辆终于驶进一个岔路口,歪歪扭扭估摸着是要到了。
池灿对风城其实并不是全然陌生,他在这里出生,从会走路起直到五岁,都跑在窗外经过的池塘对岸的小路上。
那时候他的亲生父母池振茂和陈英还没有离婚和各自再婚,他们一家人也很幸福。
还没有让池灿在他稀薄的记忆里搜刮太久,车便停下来,他下了车,看着自己仅有的那一个行李箱被扔下来。
那个随行大哥像终于扔完了车上的垃圾,头也不回地重新上车,紧接着面包车扬长而去。
天已经半黑,远山朦胧,在池灿面前一左一右有两栋矮楼,并非方才见过的一水青瓦坡顶,而是普通的平顶建筑。
池灿小时候就住在这里,直到父母离婚,他跟着改嫁的妈妈离开风城,去了大城市和继父一起生活。
其中更高的那栋大门敞开,里面人听见动静,出来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把池灿也是一通打量,然后啧叹两声领着池灿进去。
池灿背着书包,吃力地拖着自己的那只箱子。
他经过路途摧残已经有些麻木,走进门才发现客厅里满屋子人,站的站,坐的坐,早就齐刷刷盯过来。
他们为了讨论池灿的去留已经从午后就聚在了这里,直到吃完晚饭,终于等来了那边送人过来。
其中为首坐在两个主位上的,一个是池灿的大伯,一个是个生了白发但精神矍铄的老人。
“你是池灿,池振茂的儿子?”他声音浑浊地开口问道。
没有回应,他又指了指旁边,说:“这是你大伯,还记不记得?”
池灿穿着他那件黄棉袄,整个人看起来黄灿灿的,但他脸色苍白,只是睁眼盯着这些人,嘴巴依然紧闭。
周围顿时议论声四起,都瞧着这个不懂事的小孩。
“贺书记,你看看这弄的,不如送回给二哥去呗,人家自己的亲儿子都不养,我们这条件,哪能再多养一个啊。”接池灿进来的是他三姑。
坐在主位上的那个老人是村里的贺书记。
“你二哥池振茂早飞黄腾达咯,娶了北京书香门第家的小姐,当官去了!哪能再看看我们这天高水远的小地方,人家也容不下这么个突然多出来的儿子啊!”
都是一家亲戚,众人又开始各自掰扯起来。
自从池振茂离婚,一个人去了北京闯荡又再婚后,他很少回乡,连跟自己亲姊妹兄弟都不常来往。
他们和池振茂一家都没什么感情。
池振茂答应的那点抚养费就跟毛毛雨一样,而且眼前这孩子一看细皮嫩肉娇娇滴滴的,又这么大了,活却干不成,不是什么好养的角色,赔钱货一个。
大家互相诉说着难处和不情愿,有的人直接扭身离去,来来往往,没人再在意池灿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贺书记一时间也插不上话。
池灿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手里的行李箱成了他唯一的依靠。他闻着屋子里飘着的那股混杂的烟熏味,竟然打着盹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人变少了,却更加闹哄哄起来,门口的铁门突然“哐”一声大响,地动山摇。
池灿一个激灵,从梦见自己变成了烤火腿肠和熏腊肉的梦里陡然惊醒。
他抬手抹了抹嘴边的口水,看见剩下的一群人全都聚集到了门口,外面似乎有人在吵架,情绪激烈。
铁门是被李景恪砸出的响动。
“当年好歹是我们池家的人去福利院把你领回来的,那福利院都要倒了,无论如何,怎么说也是救命之恩,不然你还不知道在哪喝西北风呢!”有人朝他啐道。
另外一帮人正拦着旁边的池家大伯,他早没了刚刚坐主位的模样,又怒气滔天地一手拿起院前墙角的锄头。
——他手里的铁锹才刚被李景恪猛地夺了过去,砸在他家的大门上,哐当一声似乎还震耳欲聋地回旋在耳边。
池灿探出头去。
和这一大群人势单力薄对面站着的那个人,拍了拍手上的铁锈,轻笑一声,声音散漫地开了口:“我在你们池家那几年,也没少喝西北风吧。”
“你——”
“你这个白眼狼!李景恪,当年要不是你差点把我儿子打死——”大伯瞪着眼就骂道。
旁边撺掇着书记把李景恪叫回来的三姑劝起了架:“好了好了,大哥,今天不是时候说这些……”
“你还好意思说?谁让你把这个鬼迷日眼的畜生叫回来的?憨不死的!”
“那你把里头那小子留家里养!我帮大哥你想办法,还骂起我来了!”
场面一片混乱,池灿继续从门口几个大人之间的缝隙里,看到了外面那个被骂畜生却无动于衷的人。
其实很轻易就能看到,因为那个人很高,比周围这群年纪更大的都高。他穿得很单薄,很瘦,成熟而带着戾气,在风城这样凉的天里敞着外套,满身寒意却不见冷的样子,被这群可怕的人围着也巍然不动,只冷眼看他们起了内讧。
大伯叫他李景恪......
凭着稀薄的记忆和刚刚的对话,池灿认出了李景恪。
李景恪是他曾经的哥哥,被池振茂从福利院收养回来的孤儿,在池家不受欢迎,后来被赶了出去。
但当年池灿还太小,离开风城的时候也才五岁,池灿好像忽视掉了这个哥哥,记不清李景恪的容貌,这之前也记不得名字,更不清楚李景恪和池家到底有什么瓜葛,和大伯有什么仇恨。
但也不能骂畜生,会很难过的,池灿心想。
暮色昏昏,池灿还没来得及细看,不知道是被谁发现了,一只粗手抓住他就把他推了出去。
“人来了,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