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声(19)
周筑习惯性地又保存了一遍文件进度,清声说请进。
傅冬川为首开门,身后是两个民警,一个青年女人,以及那个非常眼熟的老头儿。
“这位是周先生。”傅冬川冷冷道:“他现在行动困难,并且会因此严重延误项目进度。”
“对不起对不起!”青年女人快哭了:“爸!你看看人家腿都断了!叫你晚上不要骑车出去!”
老头一副臊眉搭眼的模样,闷头躲在后面。
民警喝道:“物证齐全,你现在的态度很重要!”
“不要以为你是老人就不用负责任,该赔的都要赔!”
后续的流程顺畅到不可思议。
主节奏一直在傅冬川这边,甚至在道歉之后的赔偿商谈里,周筑都能看到他平时生意场里的那种狠劲儿。
等联系方式和银行卡号相继留好,女人带着父亲再度道歉,匆匆走人。
民警松了口气,觉得他们还算好说话。
“那你好好养伤,有事随时联系我们。”
“好的,多谢。”
门再度关上,周筑看了一眼表。
全程只花了十八分钟。
他用敬佩的眼神注视着傅冬川。
后者拎起车钥匙,还在思索。
“不会耽误项目的。”周筑想起误工费的事,知道对方其实是在替自己争取应有的东西:“我腿废了,不影响干活。”
傅冬川回过神,失笑一声。
“不至于。我在想别的事。”
“嗯?”
傅冬川温和地说:“我在考虑,邀请你来我家住几天。”
“你先不用急着拒绝。”
他太了解周筑的性格,说话时没允许对方打断。
“我是有条件的。”
“你现在行动不方便,需要有人照顾。”
“暂住的费用,以及今晚到之后结束的费用,我会一并结算给你。”
傅冬川说话不紧不慢,让这个提议听起来甚至有些合理。
“我会把价格定在你的薪水能承受的范围内,同时,项目里需要随时跟你沟通的事情,我也能找得到人。”
周筑怔了一下,说:“你家里没有其他人吗?”
“如果说伴侣的话,我一直是单身。”
“如果说父母的话……”傅冬川垂眸说:“他们去世十年了。”
“所以,偶尔家里有其他人,也是好事。”
我一直一个人。
世界安静到像是失去声音。
男人说前面的话时,周筑还处在推辞大于同意的犹豫里。
可听到后半句,他倏然间像是和这个人角色对调了。
一个秘密的出现,让周筑身上的亏欠被动突然都有地方可以释放。
他像是能够共情到什么,此刻却不能立刻说出口。
我知道你经历过什么。
你失去的那些,我也明白。
周筑没把心里想法说出口,只是抬头望着他,看了好几秒,然后点头答应。
他突然明白,他很需要去陪陪这个人。
他无数次遇到过那样的世界。
没有任何链接,没有任何过路人,没有声音的世界。
傅冬川望着他,缓缓说:“那,多谢你。”
“你一直很信任我。”
周筑垂眸而笑。
第16章
回浦西的路上,傅冬川看高架路指示牌时,眼神并不自然。
他隐约察觉自己的跃跃欲试。
像叼走猎物的狐狸,在漫不经心地挑选第一口咬哪里。
悠着点。他跟自己说。至少别引诱下属,傅冬川,做个人。
车里太过安静,连电台都不知什么时候关了声音,一路只有窗外的闷钝风声。
周筑抱着自己的书包,有种突然被打包带走的不知所措。
他刚才一上头答应了什么,都有些记不清楚。
“有点吓人。”他突然说。
“什么?”
“如果你是传销头子,或者人贩子,”周筑忍笑说:“我半个小时后就该按斤结钱了。”
傅冬川笑得不行,接话说:“那辛苦你等会帮我数钱。”
小区同样保留着世纪初的建筑风格,但进门之后,周筑愣了一下。
内里是美式装修,走深蓝浅金配色。
一室一厅一厨一卫,面积小但五脏俱全。
柴犬早早听到主人的脚步声,没等开门就在扒拉,一见周筑直接很亲热地扑过来舔人。
“委屈你睡一下沙发,不过这个折叠床还不错。”傅冬川把他的轮椅推近了些:“我等下帮你铺床,有其他的需要可以叫我。”
周筑被厚实柔软的柴犬扑了满怀,一不留神脸颊被舔了两下。
“这房子格局不错,好像还送了公摊面积?你多少租的。”
“姑姑留的房子,因为离公司近,所以住这里。”傅冬川停顿几秒,又说:“我在浦东的房子还在装修,有空邀请你过去做客。”
青年有点茫然地应了一声,在新室友面前很乖。
他把轮椅推到浴室旁,启封新毛巾用热水浸洗拧好,弯腰说:“你脸上也有擦伤,我帮你擦一下。”
周筑眨眼:“这也在付费服务范围内吗。”
傅冬川低头笑。
他用不近不远的距离确认对方是否同意,然后用柔软毛巾擦拭他的额头和眼角。
周筑的高度看不见镜子,先前被骨折的剧痛盖掉了手肘和脸侧的细微疼痛。
热毛巾一碰,他才嘶了一声,察觉是真疼。
可男人擦拭的动作很轻。
毛巾是烫的,软的,带着湿润的水汽,从额头划到脸颊。
傅冬川垂着眼睛,指尖微微用力,把摔伤时蹭到的泥痕都擦拭干净。
然后清洗毛巾,帮他擦鼻尖和脸颊。
周筑有时候太乖了。
青年头发有一点长,是柔顺的直发,平时心情不好时会揉得凌乱。
狗狗眼带着不自知的天真纯粹,薄唇颜色很漂亮。
傅冬川每次看他的时候,会克制着只看一眼,不用太多。
热门视频里的那个白狼牙,笑容灿烂声音开朗,和公司的那个枸杞很不一样。
傅冬川每次开车回去时,像是开导航一样听着对方的视频一起回家,在风声和高架路上感受着温度。
而在公司里每次看到罐头般自我封装的他,不断地认识这位出色的营销策划,枸杞。
公司里需要距离,分寸,上下级位置,以及程式化的一切。
每个人都取了昵称,在避开真名的同时,也模糊化所有工作外的认知。
现在两种身份之外,又多了一个。
私下生活里的周筑,没有防备,会温顺地任由他摆布。
这种驯服很难让人没有其他的绮念。
青年微微仰着头,手不知不觉抓紧轮椅扶手边沿,在短暂的两分钟里心跳不断加快。
刚才摔得太狠,他是需要擦一下。
可他并不算迟钝。
仰头承接对方动作的时候,周筑明显感觉自己呼吸停了一下。
他跟自己说别多想,任由热毛巾敷在伤口上,露出惬意又放松的表情。
傅冬川噙着笑意,又低声问:“耳朵也帮你擦一下,好吗。”
周筑睁开眼睛,心知自己的耳朵并没有受伤。
但他鬼使神差地说了声好。
凌晨一点,他在小车祸后被上司接到家里,此刻任由对方用热毛巾擦脸。
好些个巧合撞到一起才能发生的小概率事件,让他现在掌心发烫。
傅冬川始终留着分寸,做事时动作利落,不会有多余的逗留。
周筑有那么一瞬间,凭直觉辨认出,傅冬川这个人,太会掩藏自己情绪。
他眼神干净,距离合理,唯独有一处留下痕迹。
这个男人大概并不知道,自己低声说话时……很诱人。
男人都是听觉动物,像是野兽品鉴自己是否喜欢猎物那样,会凭声音去确认另一个人是否对自己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