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发送匿名骚扰唧照的男人的一生(2)
你心里憋着一股气,你想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么垃圾,那么一无是处,你想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一个变态露阴癖,你是有价值的。
你时常想起那对兄妹——强奸你的变态男人,和他间接被你害死的妹妹“甜甜”。
你梦见他们,一次,一次,又一次。
你梦见自己像一堆烂肉瘫在地上,身边是嚎哭着的、嘴里唤着“甜甜”的年轻男人;你梦见一扇上锁的木门,你砸开那扇门,发现一个娇小文静的女孩躺在浴缸里,血红色的水漫出浴缸;你梦见自己发阳具写真的日日夜夜,每当梦见这个,你总是无法醒来,就像陷入黏稠的泥淖;你梦见自己的人妖老婆,他是你“写真”兴趣的起点,然而你几乎想不起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意识到自己是在后悔。
你意识到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善缘如此,恶缘亦然。
你意识到自己没有退缩的资格。
10
你进了一家很小的建筑公司,夫妻店,八百块的实习工资,没有交通补贴和餐补。这很苛刻,但是你别无选择。
实习期满,他们找个由头开掉你,并且毫无顾忌地当着你的面讨论招收新实习生作为廉价劳动力的事情。
你出了公司,大声咒骂无良老板,骂完,打开手机找新工作。
你有四十五天没领到薪水,兜里只有三百块钱,幸好之前已经交过房租。你吃了四十五天馒头,发誓这个月过去起码一年不吃馒头,然而新的实习每个月只有一千五,你依旧逃不过吃馒头的命运。
兜兜转转大半年,你的专业知识捡起来大半,图也越画越顺手。终于,你得到一个大公司的实习机会,虽然你知道留下来的机会尚不足10%,然而这也是一个进步。你任劳任怨地画图、做PPT、帮上司报发票、替上司打饭带孩子,同期的实习生说你心机深沉。
最终,你留下来了。
你的生活终于渐渐好起来。
拿到第一笔项目分红的时候,你给你的母亲买了一瓶香水,给你的父亲买了一套茶具,你的母亲开心得哭起来——你终于能够照顾你自己。
11
不过偶尔,你还是会怀念那些来自于陌生人的辱骂。
你已经很久没有纾解过性欲了。梦遗除外。并不是你不想,只是常规的性唤起途径对你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
你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什么问题。
不过,你并没有马上解决这个问题,一来之前的教训太惨烈,二来你的事业刚刚起步,工作十分忙碌,有时候赶图赶得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你决定一个月后去看心理医生。再过不久就该变天了,相对其它三季,冬天的建筑行业向来清闲。
12
你打开诊疗室的大门,发现心理咨询师是一位老熟人——那个强奸你的男人。
你双腿发软,汗毛倒竖,转身就要往外跑。这完全是条件反射。那场血腥的强奸造成的恐惧已经被砌筑进你的潜意识里。根深蒂固地。
那男人抢先一步关上房门。
你尝试着越过他走出门去,却并不能够,他的体型比你壮硕很多。
那男人神色复杂地盯着你,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你不自主地发抖,尽管已经竭力控制。你尝试着说服自己:“我不欠他什么了。我已经偿清。何况,那之后我再也没做过龌龊事。”
你说服了自己,但是你并不确定同样的借口能不能说服眼前的男人。你见识过他疯狂的模样。
那男人坐回沙发,示意你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你忐忑地坐下。那张沙发与男人坐的呈一百二十度角,这保证你们能自如地交流,同时视线不会尴尬地碰撞。
就这点而言,这是一间好诊所。
13
你觉得“看心理医生”的决定真是愚蠢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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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你自己。”男人说。
“……我自己?”你十分害怕——这是事实,不管你承认与否——恐惧使你的反应能力直线下降。
“说说你自己,”男人重复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有什么困扰,或者别的任何你想说的事情,都可以。”
你困惑地看着男人。只见那男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温和嘴脸,于是你明白,诊疗时间内他暂时没有杀掉你或者强奸你的打算。你稍微放松了些——只是相对于刚才的应激状态而言。
“……我被一些事情困扰。”你说。你打算随便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熬过这一个小时。你可不敢对这个男人推心置腹。
但是你并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
——当然,你准备了一大段话要对心理医生倾诉。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得推翻重来。
你并不是一个善于临场发挥的人,你需要准备。
为了拖延时间,你拿起桌子上的一次性水杯,喝了一口里面的清水。
15
“我被一些事情困扰。事实上,它困扰我很久了。”你说,“嗯……”
你卡壳了。
男人温和地笑了笑,说:“你可以慢慢来,想好了再说。”男人的样子看起来和那天的样子完全不同,莫名其妙地,这让你感到安全。
你闭上嘴,安静地思考了大概一分钟,再次开口。
这次叙述很顺利,你觉得那些话几乎是自动地从你嘴巴里往外跳。
你说了自己异常的性欲,说了自己对辱骂的“性奋”,说了自己反复出现的梦境,说了自己一年半的“写真”拍摄经历,说了自己因为关系不够硬被夺走的工作机会,甚至说了只记得一个模糊剪影的人妖“老婆”。
你说自己很抱歉,说你做那些事情只是因为恨自己的失败和懦弱,恨这个世界的功利与残忍。你说你从没想过几张照片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你说你从没想过会害死人。说到最后,你泣不成声。
男人认真地听着,录了音,记了很多笔记。
16
咨询结束,他送你至门口。
“需要预约下次的咨询时间吗?”前台小姐问。
“下周的同一时间吧。”你如是答到。
17
回到家你就后悔了。
为了生命安全,你打电话取消了这次预约。刚放下电话五分钟,手机响起,是一个本地陌生号码。你想了想,放着没管,过了五分钟,这个电话再次打进来。你担心是工作上的事情,只好接了电话。
事实证明还是不接的好。
电话那头是何因——也就是今天的心理咨询师,也就是之前的强奸犯。
他想和你谈谈,明天早上九点,市中心的咖啡厅。
你回想当时,第一次去心理诊所时,自己在个人信息采集表上留下了哪些内容,然后绝望地发现该有的都有。
你只好答应下来。
18
何因向你道歉,为他当时疯狂的报复。
“我依旧恨你、鄙视你,但这并不代表我有资格用那样的方式惩罚你,虽然再来一次我仍会这样做。”他说,“总之,我欠你一句‘抱歉’。”
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没有资格做出受害者的模样,因为在他折磨你之前,你的确害死了他的妹妹。然而,你也无法将自己放在“幡然悔悟的加害者”的位置。
你予世界以恶意,世界报你以恶意,这两者并不能够相互抵消。
你笑了笑,只觉千万片人生的碎片迎面袭来,如狂风,如利刃,最终只卷起你的衣摆。你嗫喏着,双唇数次张敛,最终,肺腑间的言语却没有泄露分毫。
你连声道“无妨”、“无妨”,边说边摆手,态度十分虚伪客气,就像在酒桌上应付甲方。
19
你没有申请换掉何因,他成为你的心理咨询师。
也许是因为不再具有攻击性,同时,他了解你。他知道你不堪的一面——这让你觉得他很可靠,你也知道他的——这让你觉得安全。
你每个星期花三百块钱和他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你说,他听,你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想说的话。你几乎忘了自己寻求心理干预的目的——解决自己畸形的性欲。你渐渐淡忘了它。你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渴望性,每周的聊天很好地安抚了你,你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安宁与快乐,并不需要性高潮赠予更多。
20
你与何因的交集渐渐多起来,不再局限于公事公办的心理咨询。
这始于一张多余的歌剧票。
那是你司的情人节福利,两张《假面舞会》的歌剧票,每张价值?1080。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拿到这么好的位置,位置是抽签决定的。你以中心区的票为饵在公司四处邀约,没有得到观剧的伙伴,反而收到不少换票购票的申请。
你本想售出手上的票——毕竟这也算一小笔横财——但是最终你没有这么做。那周周六,你如往常一样前往心理诊疗所,聊三百块一小时的天。你对着何因大倒苦水,嘴里一直念叨着那两个空着的、价值?1080的座位。
当晚,那两个座位迎来了自己的临时主人。
21
你们渐渐熟稔,就像任何一对以后将成为朋友的人那样。
例行聊天时,你会给何因捎去土鸡和腊肉,他则时不时赠你进口零食与水果,你家准备的客用水杯里有他的专属,他家的沙发扶手留下你削果皮时不经意造成的伤痕。
某次去他家做客时,你遇见了他的父母。你想起那个叫“甜甜”的女孩,一下子慌了手脚。
他的父母是很好的人,他们待你自然又亲切,很快化解你的尴尬。你看着他们一无所知的模样,只觉手脚冰凉,如临深渊。
何因的父母来给何因送旅游纪念品。他们双双退休,携手环游欧洲数月,昨天刚刚回国。他们给何因留下大大小小的箱子袋子十来个,甚至也给了你一个包装好的小盒子,里面是数枚各不相同的硬币。你连连摆手推拒,他们将盒子往你怀里一塞,道:“这样的小礼物我们准备了很多,每个朋友都有份。”
他们放下礼物就要离开,何因留他们吃饭,他们说已经订了烛光晚餐。
当晚何因为你做了一顿大餐——这正是你来他家的目的。他的手艺很好,摆盘也很漂亮,这份艺术气息源于他的父母。
你食不知味,即使你成功地装出沉醉美食的模样。
回家之后,你登录了那个已经两年没登录过的账号,进入“甜甜”的主页。
你发现她也是一个很有文艺气质的人,就像他的双亲和哥哥那样。
你感到很绝望。你以为事情会过去,然而,岁月只能让你得到他人的原谅。时光逝去,你阅历渐广,你见过更多的人情,懂得更多的世事,这些阅历让你逐渐明白,无知和天真可以多么残忍。
悲剧的背后并不一定都隐藏着恶意。
22
你决定做一个好人。
听起来很俗套,但是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每个人都有生存压力,你再不想以任何形式将生存压力转嫁给他人。每个人活着都是很不容易的,每条性命都是很珍贵的,即使那人与你毫无交集。
你发现自己无法承受恶行的后果。
你发现自己并不像自己曾以为的那样,是个了不起的恶人。你只是个不那么邪恶、不那么坚强的普通人。
23
做一个好人并不那么容易。
你发现,如果你几乎不拒绝别人的请求,某一次拒绝,必定招致那人的愤怒;如果你每天为办公室的水壶灌满开水,某一次忘记,必定招致众人的白眼。你甚至听见有人在背地里称你作“圣母”、“老好人”。曾经,和朋友同事正常相处时,你与他们的关系似乎反而比现在融洽些,至少那时你们是平等的,他们不曾觉得你好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