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彩(16)
贺致远淡淡笑了:“可以,我原谅你了。”
他答应得过于爽快,以至于颂然还沉浸在下一回合该说什么的思考中,听到“原谅”两个字,先怔了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
“呃,除了道歉,还有……我还想……”颂然在嘴唇上咬出了一道浅浅的印子,忐忑地提出第二个请求,“现在说这个可能有点晚了,但是我……我很喜欢布布,以后您晚上要是工作忙,没空陪他,能不能让他来我家玩?我可以帮您照顾他,给他讲故事,教他画画,睡前再洗得香香的送回来。”
贺致远说:“可以。”
颂然获得了一点信心,谨慎地又往前一步:“那……还有,以后轮到林卉休假了,您能找我当代班保姆吗?我自愿义务劳动,纯免费的,保证24小时在岗,不收一分钱!”
他这时还不知道林卉被辞退了,原因显而易见:林卉送手机的时候春风满面,一副忧愁皆散的欢喜样,口口声声夸赞贺先生宽容大度。颂然默认她得到了谅解,既为她高兴,也为自己难过,小心眼地嫉妒了三秒钟——大家明明都犯了错,区别只在林卉惹哭了小的,他激怒了大的,结果林卉没事,他不幸失业,可见生活多么现实,又多么操蛋。
贺致远听不到他心里的怨念,笑着问:“你这么喜欢布布啊?”
颂然点头:“喜欢呀。”
他要是个直的,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生一个像布布一样乖萌的宝宝,捧在掌心里,所有的疼爱都给他,宠得飞上天去。
贺致远又问:“喜欢他什么呢?”
颂然说:“我喜欢他依赖我的样子。”
“依赖你?”
贺致远原以为会听到聪明可爱、天真无邪之类的描述,“依赖”这个词倒真不在他的设想里。
“嗯。”颂然轻轻点了一下头,“我知道这样说可能有一点自恋,但是……布布好像挺依赖我的。他看我的眼神很亲近,没有距离感,平常总爱往我身上扑,扑住了就赖着不走,还在我面前哭,对我讲心里话,大概是觉得我多少能听懂吧。我就想啊,能被这样的小天使依赖,多幸运啊,我得用心保护好他,不能让他失望。”
贺致远沉默了一会儿,捧着咖啡杯,慢慢喝下了大半:“颂然,坦白说,我很难想象你和布布是怎么在两三天内建立起这种亲密关系的,这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不过我必须承认,事实就是——布布非常依赖你,你察觉到了很多被我忽视的细节,所以,关于之前那次争执,我也有必须道歉的地方。”
“贺,贺先生?”
颂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贺致远自嘲地笑了笑:“我显然过于自信了。我这个年龄,大部分同事家里都有孩子,每天都听他们抱怨孩子麻烦,白天闹,晚上哭,养两个的还打架,但布布从小就不这样,特别让人省心。我没深究过原因,简单地以为我比其他家长更有天分,养孩子无师自通。现在看来,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繁衍是一种本能,但养育不是。
养育更像一场甜蜜的历练与修行,在婴儿出生那一刻启程,没有无师自通的捷径。
“颂然,你的敏锐和坦诚帮了我一个大忙,出于家长的私心,我更希望让布布留在你身边,由你照顾。”贺致远说,“全天,24小时,在你家。”
颂然瞪大了眼睛:“您……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经过合法监护人的批准,从现在开始,布布是属于你的小宝贝了。”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像夏天毫无预兆的一场暴雨,泼了颂然一脸糖果。他如梦如幻,使劲抓了抓怀里的大抱枕:“您是严肃、认真、讲诚信,不开玩笑不逗我的吗?”
贺致远笑了出来:“我保证严肃、认真、讲诚信,不开玩笑不逗你。你要是不放心,我还可以再正式邀请一遍。”
他清了清嗓子,与之前那次一样地说:“颂然,我家有个四岁的小男孩,名叫布布,你愿不愿意帮我……”
“愿意愿意愿意!”
颂然满口答应,幸福得快要晕过去。
他与贺先生达成了奇妙的和解,接下来十多天,他身边会多出一只可爱的小跟屁虫,萌萌的,软软的,满屋子追着喊他哥哥,要他梳头、喂饭、洗澡。每天早上都吃他包的小馄饨,坐他的单车去幼儿园,每天晚上都缠着他讲故事,夜里搂着一块儿睡,低头一闻,就是令人安心的奶香味。
还有贺先生。
他得到了来之不易的原谅,等贺先生回国,哪天碰巧在门外遇见,起码可以友好地打一个招呼。
颂然想到这里,心满意足,极其没形象地在沙发上滚了一圈,滚完以后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所以……事情解决了?”
“解决了。”贺致远回答,“比你想象的快?”
颂然乐颠颠地“嗯”了一声:“快多了,我还以为要等到下辈子呢。”
第十一章
Day 04 22:37
从接通电话到解除误会,加起来不足五分钟。这种直白高效的沟通方式让颂然心情畅快,连带提升了一大截对贺先生的好感度。
作为一名插画师,颂然吃过不少沟通失败带来的苦头。去年有段时间运气奇差,净遇到一些前期没主见,问啥啥都随便,后期吹毛求疵,问啥啥都不满意的约稿方,态度超拽,抛来一句“具体也说不上,反正感觉不对”,那真是一口老血憋在心头,吐不出又咽不回,只想抓起画笔插进对方的天灵盖。
每逢熬夜修稿,颂然都要举行仪式,把4号、6号、8号画笔并排插成三炷香的样子,虔诚地祈祷下一单能靠谱点儿,最好一口气把细枝末节全给讲了,省得再折腾他弱不禁风的小身板。
要是每个人都像贺先生这样不迂回、不客套,凡事直奔主题,世界早就太平了。
颂然心情好的时候语速也快,话匣子一打开,兔子三瓣嘴似的向贺先生碎碎念,说今天送布布上学的时候简直难过死了,早知道有一通关键的电话在等他,他一定改掉早起的坏习惯,睡够半小时回笼觉再出门。
“谁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他一脸悻悻然,“我就是起太早才饿死的。”
贺致远眼中笑意慢慢,端着空杯子去厨房清洗,半路上,一个狡猾的念头闯入了他的脑海:“我有一个特别简单的办法,可以杜绝这类情况发生,想知道么?”
颂然立刻振奋:“什么办法?”
贺致远一眯眼睛:“介意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么?”
“手,手机号……哎,对喔!”
颂然一拍抱枕,恍然大悟——知道了手机号,他们就不必再依赖那个功能简单的儿童手机,贺先生当然可以随时联系他。
他飞快报出一串数字,贺致远正在洗咖啡杯,腾不开手,聚精会神地跟着默念了一遍,直接背下了这十一位号码:“行,我记住了。你手边有纸笔么,也记一下我的号码,这几天要是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及时打我电话。”
“您,您的号码啊……”
颂然支吾了一声,有些犹豫。
说真心话,他怎么可能不想要贺先生的手机号呢?但贺先生真给了他,他们就算是正式交换了联系方式,从雇主和保姆的角度来说也许称不上太奇怪,可颂然总觉得……总觉得有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意在里头,比如,他是不是可以借机与贺先生更进一步地……
啊,果然是春天到了,想谈恋爱想疯了,连已婚直男都丧尽天良地纳入意淫范围了!
小处男满心害臊,低头捂住了半边脸。
思来想去,他决定克制自己,把不该有的念头扼杀在萌芽状态:“贺先生,您的号码就不用给我了,我会好好照顾布布,不麻烦您的。”
贺致远闻言笑了:“我倒觉得,‘麻烦我’也不失为一种照顾布布的好方法。你看,我作为布布的父亲,天然就是一项优质资源,免费提供,还不限次数,你确定要放着我这么好的资源不用,自己一个人忙里忙外,纵容我坐享其成?”
这理由听上去相当有说服力,但为什么怪异感更明显了?
颂然琢磨不透,苦恼地揪了揪发梢。
贺致远见他没吱声,又说:“颂然,相信我,你会需要我的。布布就算再懂事,到底年纪还小,比大人更容易出意外。急事什么时候来谁也摸不准,万一感冒发烧了,够你折腾好几天的。”
一涉及到布布的安全问题,颂然立刻改变了想法,觉得这手机号不仅给得有理有据,而且至关重要了。他为先前那一通胡思乱想汗颜,掏出手机,啪啪啪记下贺先生的号码,反复确认了三遍,然后冲着“联系人姓名”呆了一呆。
贺先生姓贺,但是叫什么?
“呃,贺……爸爸?备注写贺爸爸可以吗?”他问,“还是写贺先生?”
“贺致远。”那边大方地回答,“加贝贺,宁静以致远的致远。”
颂然手速飞快,应声删掉“爸爸”两个字,开始在满屏汉字里翻找:“致……远……啊,找到了!”
他按下“保存”,看着屏幕上“贺致远”三个字,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了自己都没觉察到的笑容:“您的名字真雅致,是家里长辈给取的吗?”
“‘你’。”
颂然一呆:“啊?我取的?怎……怎么可能?”
贺致远简直要被他的呆萌打败了,杯子都差点掉进水槽里:“不是名字,是称呼——不要用‘您’,用‘你’。从第一通电话开始,你就一直在用敬称叫我。我的确虚长你几岁,但从关系上来讲,我们是邻居,也是朋友,没必要这么客气。”
“喔,好……好的。”
颂然点头答应。
他以为贺先生比自己年长,又比自己有社会地位,称呼一个“您”总不会出错。可关系近了再这么叫,确实显得过于生疏,反倒更不礼貌。于是他主动纠正错误,练习着说道:“你……呃,你……”
贺致远左手端着空杯,右手扶着洗碗机把手,耐心等他说下去。
颂然没想好讲什么,艰难地“你”了半天,憋出来一个简短却十分牛逼的问题:“你……穿衣服了吗?”
问完就甩了自己一个清脆的巴掌。
纵然贺致远见多识广,这回也着实错愕了一会儿,然后就笑出声来,准备回答一句“没穿”逗逗他。没等开口,对面传来了一阵天塌地陷的崩溃嚎叫:“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我就是……我的意思是……那个,你,你,你起床了就得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呃,就要吃早饭……你,你吃早饭了吗?!”
高音喇叭停止广播,两边同时落入了尴尬的静谧。
起初贺致远还没觉得多尴尬,仅仅是对颂然飘忽的脑回路产生了好奇,等这欲盖弥彰的一嗓子嚎完,每个字都像火上浇油,以至于现在隔着电话都能嗅到火辣辣的尴尬气息。
这邻居也太有个性了。
贺致远君子操行,向来能给台阶就给台阶,从不做揭人短、驳人脸的事。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假装相信了颂然的解释:“公司提供早餐,我一般去公司吃。”
“那……好,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