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潮(8)
先说话的是温志诚,看得出来他为了这次难得的机会做足了准备,看起来颇为有模有样,要不是最后磕巴了一次,这次发言简直称得上完美。
哪怕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他是个草包,也都慷慨地鼓起掌。
毕竟温正霆到现在都没有就继承人一事正式发话,绝地翻盘的事情他们不是没见过,最后到底鹿死谁手还不得而知,在此之前把人彻底得罪了就不好了。
温志诚以后就是温繁。比起谨小慎微、力求无功无过的温志诚,温繁甫一出场就给人以强烈的压迫力。
温繁今年还不到三十,下颌方正,五官硬挺,头发剪得很短,一根根精神地竖起来,精悍的体格包裹在手工剪裁西装里,像一匹凶悍的年轻公狼,龇牙咧嘴地威胁着所有敢觊觎自己疆土的闯入者。
任何看过温正霆年轻时照片的人都会惊叹温繁跟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这个生母不明的私生子才会如此被看重。
易淮认真地听着温繁的致辞,忽然身边的罗弈侧过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的音量说,“你猜温正霆看到了什么?”
“我提示你一下,站那边的都是温志诚的人。”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任何外人看了都只会觉得他们在说些很亲切的悄悄话,唯独易淮自己清楚,罗弈接下来的话让他浑身的血液都要凝结成冰。
“再准确一点,他看的是温家老大身边那个叫尹源的助理。”罗弈带点兴味,耐心又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我真的很好奇他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止是你,连温总都脸色大变。能让温总露出那副表情的人是真的不多,至少我只见过这么一次。我现在就想过去和他聊聊,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罗弈注意到了,在场还有其他多少人注意到了?他克制着往尹源那边看的冲动,“我不知道。”
“易淮,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的这些小习惯我还不清楚吗?”罗弈好整以暇地戳穿了他的谎言,“你嘴上说不知道,可肢体语言和其它种种反应都在说‘我知道’。”
“既然你不肯告诉我,那么我就去找别人查好了。到时候知道的就不止我一个人了,别怪我事先没跟你说清楚。”
“不要……”易淮微弱地提出抗议。不要这样做,请你不要这样做。
“第二次。”罗弈的语气冷了下来,“这是你第二次违逆我,第一次是为了谁?我想一下,好像是聂……”
打断他的是如潮水般的鼓掌声,他站直身子,好似两人之间无事发生。
“是聂郗成。”易淮替罗弈把那句话说完,“就在昨天夜里。”
他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这样和罗弈说话,不过他并不后悔。
温繁结束了他的致辞,酒会正式开始,首先就是给寿星本人带着他的两个儿子来给罗弈敬酒。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温正霆来这一出,给小儿子拉关系铺路是重点,大儿子不过是个添头。
“去给罗总拿些吃的,待会罗总回来要吃。”
那边罗弈在跟温家父子应酬交际,这边身为心腹的费川随时候命,诸如准备食物这样的小事自然就摊到闲人易淮头上。
“别拿杏仁制品和烟熏鱼类,罗总不吃那个。”
“我都知道。”
酒会上的餐点都是由五星酒店后厨准备的,其中不少食材是用飞机直接从原产地空运而来,易淮端着餐盘挑罗弈喜欢吃的东西各拿了一些,看那边进行得差不多了就准备往回走。
到这个时候他才敢稍稍放纵一下自己的视线,不过尹源已经不在那个地方了。他去了哪里?这样的疑问很短暂地在他的脑内停留了一会就被别的事情占据了。
“你有空吗?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拦住他去路的是个面相气质有几分轻佻的男人。
“听说我的好外甥养了个有意思的小东西,今日一见,发现比我想得还漂亮,看来我那好外甥还是懂怎么欣赏美人的。”
这话就差直接说他以色侍人了,易淮不易察觉地皱起眉头。他和罗弈可不是这种关系,相看两相厌的两个人共处同一屋檐下就是极限了,再多了对谁都是折磨。
“对不起,请让一下。”
莫政雅假装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反而凑得越发近,“你就是易昇的儿子吧?”
既然这个人是罗弈的舅舅,那么过去的事情自然瞒不过他。
“我是。”易淮小小地倒退一步。他不喜欢和陌生人靠得这么近,而莫政雅也不是普通的陌生人。
他第一次看到罗弈对什么人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就是对莫政雅,连他自己也只从罗弈这里得到了阴阳怪气的讽刺。
“我的好外甥什么时候改行做慈善了?嗯?”
“对此我建议您直接去问罗总。”
莫政雅快速地贴着他的耳边说了句话就哼着小曲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心神不定地站在原地。
没过一会费川就急忙赶了过来,从他手里接过餐盘。看样子他对着这边的动态也是时时刻刻关注着的。
“我看到莫政雅在你旁边停留了一会,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意识到自己回答的速度太快,易淮放慢了语速,“他问我要不要跳槽到他那里去,我拒绝了。”
“真的吗?”
费川把他带到靠角落的位置,隔绝开有些有意无意窥伺的眼睛。
“莫政雅这种人,你少和他打交道,对你和罗总都好。”
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告诉费川自己还记得他昨天说过的话。
费川看了他差不多三十秒钟,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看的。
“我不会……”我不会出卖罗弈,毕竟他遵守了和我的承诺。后半句他不会说出来的,可这就像是一种决心。
“我知道你恨罗总,恨他让你的人生变成了这个样子。”费川的表情带着几分烈士断腕的壮烈,“但是易淮,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罗总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这些话我只说一遍,你也不要跟别人说是我说的。罗总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考量,你不要被表面这些东西蒙蔽。”费川唏嘘,“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过了会,应酬完的罗弈回来,费川连忙把装满的餐盘递过去,让他在当中挑喜欢的填饱肚子。
易淮机械地给罗弈端来酒水,罗弈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了?又丢魂了?”
“没有。刚刚碰到了莫先生……”
罗弈嗤笑,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想从你这里下手?他也就这点本事了。”
“嗯。”易淮犹豫地应下,“我没和他说什么。”
“你也没这个胆子。”
“差不多是这样。”
他有些勉强地答道。方才莫政雅的那句话勾起了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梦魇。
——想不想知道你妈妈是怎么死的,骨灰埋在什么地方?
有关父母的话题是他和罗弈之间永恒的禁语,但他怎么可能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想得都要疯了。
·
一轮敬酒祝词到头,温正霆再顾不得风度,屏退其他人,单单叫住长子,要他跟着自己到礼堂外边的半露天长廊去。
“爸,您怎么了。”从未被父亲如此重视过的温志诚有些受宠若惊,被酒精熏得微红到了脸颊几乎要迸射出油亮的红光。
温正霆感觉自己已经魔怔了。他只不过是随便看了一眼,连那个人是否真实存在都不确定。
“刚刚站在那里的人呢!”他指着热闹的宴会厅的某个方位,不可控制地冲长子低吼,“回答我!说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年轻的时候,他什么都敢做,报应和鬼神都是无稽之谈——想要什么就去抢夺,有人敢拦路就让这个人消失,他一直信奉这样的真理。等到他老了,死亡的脚步逐渐迫近,他开始听到一些过去不曾听到的声音,这使得每一天他都感到恐惧,恐惧那些死去的人会找他索命,所以他把自己锁了起来。
只要在这坚固的外壳里他才会感到安全和放松。
“什么人?”温志诚被吼得懵了,呆愣愣地立在原地,反思自己又有哪里做错了。
温正霆厌烦地瞥他一眼,“年轻,男的,穿灰西装,我没看错的话是你手底下的人。”
温志诚回想了一下,确实是有这么个人,但他还是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哪里有问题,能让他爸如此反应过度,“是我的助理尹源,您之前不是见过他吗?”他试探性地问道。
“把他给我叫过来,立刻!”听到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温正霆耳朵嗡嗡地叫了起来,所有的血液都在往头顶冲。
“好好好,您稍等一下。”
温志诚虽然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既然掌权的发话了,立马听话地拨了个号码,“喂?尹源你现在在哪?我爸,就是温总要见你……我也不知道什么事,让你来就来,别那么多废话。”
挂掉电话以后,温志诚立马又换了张脸,乖顺地同温正霆汇报,“他说他马上过来。”
温正霆阴晴不定地盯着长子,“你最好祈祷这个人没问题。”
“应该……不会吧。”温志诚被他威胁得也紧张了起来,“我查过的,这个人没问题,父亲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到五分钟尹源就出现在了温家父子的面前。
见到他的一瞬间温正霆就开始怀疑自己那时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他的确见过这个人,但那几次他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