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禧(4)
焉许知走在最左侧,梁立野他们跟在他身后,先是去病区拍摄。梁立野和廖莉换上医院提供的衣服,戴上口罩和鞋套,焉许知则在一旁等着。
梁立野拉上口罩,走到焉许知面前。他比焉许知高了一个头,此刻就像是座小山居高临下俯压下来。
沉沉闷闷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他问:“你被调到临终关怀科了?”
“这个问题不在今天的对稿里。”焉许知撇开脸。
梁立野听到他生疏的口吻,立刻皱起眉,他还想说话,焉许知把他推开。恰好这时,廖莉从里面出来,不好意思笑道:“我穿东西有些慢。”
焉许知从梁立野身前走过,对廖莉笑了笑,“没关系,我们进去吧。”
梁立野握紧了拳头。
临终关怀科虽然是新增的,但是科室里已经有一批病人进来了。
病区内很安静,门都是紧闭着的,偶尔有护士走过,也都是行色匆匆神色凝重。
梁立野拉开设备包,拿出摄像机前,顿了一下,转头问焉许知,“这里能拍摄吗?”
“在走廊上可以。”
“那就够了。”梁立野转过身,镜头对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焉许知站在他的身后,他抬起眼皮,目光温柔地裹在梁立野身上。
不管是Omega对alpha与生俱来的臣服妥协,还是因为信息素的牵绊,认真工作时的梁立野永远是焉许知心里最钦慕向往的人。
梁立野转身,焉许知后退一步,收回了视线。
可总有一天,他们之间的牵绊会消失,他会变得越来越迟钝,变成那些实习医生口里的冷血动物。
拍摄完病区后,他们正要从里面出来,身旁的一扇门突然打开,有人哭喊着朝他们迎面冲撞过来。
焉许知反应不及,他听到梁立野在耳边喊让开,可身体却仿佛定住,后颈末梢神经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忽然,手臂被用力一拽,焉许知的身体前倾,眼前暗了下来,身体被带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从病房里冲出来的病人直接撞在了梁立野背上,梁立野硬生生扛住了这阵冲击,他闷哼一声,稳稳站在原地。
焉许知的脸埋在梁立野的胸口,熟悉的气息,剧烈跳动的心跳,还有梁立野抬起放下,在他后背温柔安抚的手掌。
焉许知抿着嘴,鼻尖突然发酸,心里好像有气泡沸腾,酸酸涩涩的泡沫快要填满整个身体了。
他突然好难受,明明已经想好了这一切都要自己来承受,明明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打算,可为什么他还是……会想要退缩。
他不够坚强的,也不够勇敢。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忘记了所有,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会去感受的人,那么他也会申请安乐死。
他不害怕梁立野不爱自己。
他真正害怕的是,自己有一天,不能再爱梁立野。
第五章 窦房结(一)
“许知,你没事吧?”
梁立野低头看着焉许知,焉许知拉开他的手,从他怀里脱离。
廖莉上前,接过梁立野夹在臂弯里的摄像机。她拿过来检查了一下,松了口气道:“梁老师,还好,摄像机没……”她一边说着一边朝梁立野看去,话音戛然而止,脸色骤变道:“梁老师你的脸。”
不知道刚才是不是被摄像机刮到,梁立野的右侧脸颊上划来了一道血痕,他用手擦了一下,不在意道:“没关系。”
这么说着,手臂却被人狠狠握住,梁立野惊讶回头,焉许知嘴唇发白,松开手对身边的护士说:“带梁记者去包扎一下吧。”
梁立野摆了摆手,他接过廖莉递过来的纸巾擦掉脸上的血迹,说道:“我真没事,就一条小口子,这都已经不流血了。”
焉许知皱皱眉,瞥了梁立野一眼,前一秒还若无其事笑着的alpha立刻挺直背脊,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发落的士兵。可惜他的长官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从他身前走过。
梁立野怎么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立刻跟上去,在焉许知耳边不要脸道:“许知,你刚才担心我,现在呢?怎么又生气了?”
焉许知头也没回,“我没有生气,也没有担心你。”
“就知道口是心非,你啊你。”
焉许知充耳不闻绷着脸,看着病人的情况。
刚才从病房里跑出来的病人打了一支镇定后安静下来,护士扶着他回到房间,焉许知被病人家属喊住。
焉医生转过身去,目光对上泛红的眼,是一对beta夫妻。
医院走廊的灯光是那种仿佛可以告别一切黑暗的明亮,在这样的光亮里,悲伤痛苦是无处遁形的。病人的母亲两鬓已经发白,看着比同龄人苍老许多,她望着焉许知,声音嘶哑,低声道:“医生,我的孩子……他能接受安乐死吗?”
焉许知一愣,只听对方泣不成声道:“他每天都很疼,可他从来不和我们说,昨天晚上实在是忍不了了,他抱着我哭,对我说,妈妈,我不想治了……医生,求求你了,我……我不想再看他这么痛……”
几步开外,梁立野按着伤口的手放下,手中的纸巾被他缓缓捏成了一团。
梁立野在询问过是否可以拍摄后,和廖莉一起进入了病房。
负责患者的主治医生和他们汇报着情况,焉许知站在梁立野对面,侧头认真地听着。
“患者叫做余栎一名骨肉瘤患者,再过两个月就要十八岁了。这种病常发生在二十岁以下的青少年或儿童中,是一种恶性骨肿瘤。他初期便做了左手截肢手术……”说到这,梁立野的目光不由地看向余栎空荡荡的左侧袖子,。
焉许知也盯着那处,目光收回时两个人同时抬头,目光相撞。梁立野朝他勾勾唇,焉许知垂眸,侧过身走到了主治医生身后,故意避开了焉许知的视线。
“手术之后,术后骨肉瘤的增长速度得到了控制,可就在三个月前,余栎在学校里突然晕倒,学校老师把他送到了医院,检查之后我们发现了不对劲,核素骨扫描发现病灶转移了。”
焉许知声音发涩,他接过余栎的病历本翻看,低声问:“依靠手术呢?没有别的方法了?”
“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期,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是给他减少些疼痛,可……”
“有些疼痛靠药物已经没办法控制了。”焉许知合上病历,看着床上的余栎喃喃道。
换好了衣服,从病区出来,廖莉深深吸了一口气,里面的气氛实在是太压抑,让她觉得很不舒服。焉许知带着他们到了休息室,临终关怀科的科室是新增出来的,现在人还不多,两个主治医生都在病区,休息室内空荡荡的看着非常宽敞。
摄像机放在桌上,焉许知拉开椅子让他们坐下,廖莉坐下后,便问:“焉医生,这里有没有水喝?”
焉许知道:“有的,我给你倒。”
梁立野立刻站了起来,走到焉许知身边,拿过他手里的纸杯,在饮水机前倒了一杯凉水,递到廖莉面前。
焉许知抿了一下嘴唇,又抽了一个纸杯,给梁立野倒了一杯水。
短暂休息片刻后,梁立野调整好状态,摄像机打开,焉许知的脸出现在了镜头里。
非常立体漂亮的一张脸,梁立野把镜头推进,怔怔地看了很久。
廖莉拿出采访稿和焉许知对了一下,等准备好后,侧头眼神示意梁立野,梁立野早就开机了,向他们比了一个手势,采访便正式开始。
这期有关于“致光医院安乐死”的采访是要做一个专题,廖莉先问了几个关于安乐死该如何实施,是否如网上所说那般是披着糖衣的“合理谋杀”……诸如此类的问题。
焉许知一一回答。
提问到最后,廖莉突发奇想,问了一个原本稿件上没有的问题。
“焉医生,我想问您,在您的生活当中有碰到过希望安乐死的朋友或者亲人吗?”
梁立野举着摄像机的手一抖,镜头晃动。
抖动的画面里,焉许知眨了眨眼,时间仿佛会拉长放慢,一切都变得非常安静。
他在回忆,痛苦地回忆。在旁人眼里只是几秒的沉默,对于他来说却是一生的痛。他对廖莉说:“三年前,我的孩子因为脑肿瘤离开了我。在他去世之后,我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了一本画本,画本上的最后一页写满了……爸爸,我好想死。”
焉许知略微停顿,声音发涩,“如果我能早些知道他是这么痛苦,我就不会抓着他不放手,发了疯似的想要他活下来。也许他受到的疼痛还能够少一些……”
廖莉睁大眼,下意识朝梁立野看去,可梁立野的脸被挡在摄像机后,只有握着摄像机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焉许知低眉垂眸,目光落在右手腕口的纹身上,他抬起手亮给廖莉看,“我把他的生日纹在了这里,他喜欢乐高,每年六月,我都会把一个拼好的乐高放在他的房间里。”
“啪”一声,梁立野关上了镜头,走到焉许知身旁,他说:“可以了……到这里结束吧。”
廖莉也觉得是该结束了,她收拾着稿件站起来对焉许知道:“对不起焉医生,我不知道这事。”
她进新闻部比较晚,梁立野孩子的事又是部内绝对禁止讨论的,这会儿的提问也不能怪她。焉许知摇了摇头,“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梁立野在旁听着,一声不吭。
采访结束后,焉许知送他们出去,廖莉刚才喝完了一整杯水,要下楼时说要去一下卫生间。焉许知给她指了方向,廖莉心里还觉得很过意不去,低着头都不敢看焉许知的眼睛,连连说谢谢,便急急忙忙走了。
梁立野靠在窗边,秋季正午阳光懒懒散散落在他的半张脸上,眉间轻蹙,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