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犯(4)
这顿聚餐主要是庆祝王志强的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他请客。
连晚对吃什么和喝酒的量没什么异议,在一边没出声。她一向话不多,大伙也都习惯了。说着说着话,一拐眼看见她,还会开她几句玩笑:“小连,来,跟哥干一杯吧?”
连晚就端起杯,挨个碰一碰他们的杯沿,一仰头干了。
“好!”
他们都喝彩。
过后又把肉串一叠叠地放她盘子里:“多吃点,别光喝。这么年轻胃别搞坏了。别像我……”
连晚挨个认真地回望过去,点一点头。
司机们看着她吃,欣慰地一笑,又端起酒杯来。
这场景看似温情,但其实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融洽的。
连晚刚来车队的时候,因为年轻,又是女的,也老听见不少闲话和轻视,有过一段不太好过的日子。但她酒量好,司机们都爱跟她喝酒,喝酒上头了就容易称兄道弟,关系就突飞猛进地好起来。
后来渐渐磨合交心,大伙都把她当自己人。
吃着喝着,店里客人越来越多,就算是坐在门外也越来越热。老板搬来了黑色的大电扇,清凉的水雾在空气中弥漫。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淡紫色和橘色的晚霞铺陈开来。
喝过好几轮。啤酒酒劲不大,在场的人都只是微醺,却都放开了,开始说些杂七杂八的话。东家娶了个新媳妇,西家如何打孩子,屋后一只猫生了七个崽,说着说着,他们压低了声音,脸色染上酒后的酡红,话题也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最先是坐在连晚隔壁的李哥端起酒杯,对着王志强说:“王哥——这杯我敬你,这么多年来领着兄弟们混饭吃,现在媳妇也娶了,儿子也生了,这人生真是没遗憾了!不像我……不知道死了之后,还能剩下点什么……”
话说到最后,男人粗犷的嗓音已经隐隐约约含着些沙哑的哽咽。
还清醒着的连晚颇为意外地盯了他一眼,又看看旁边,发现大家的脸上都有些动容之色,她略略一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位大哥打了好多年光棍,年近四十,依然是孑然一身。
王志强看着他叹了口气:“哎……这么多年,兄弟们都辛苦了,大家不是一家人,也胜似一家人,你别难过——你既然叫我一声哥,你的事,我一定帮你想办法。”
他们开始用手指沾着酒液,在杯盘狼藉的桌上找着空隙写字,盘算着哪家的女儿合适,哪家的新寡的女人不行,算计来算计去,最后有人嘟嘟囔囔地提:“就那个……那个新来的……我看就挺合适。”
一出口,大家都好像知道是谁,默契地沉默一瞬。
李哥有些心虚地小声说:“人家又是城里来的,又年轻漂亮,能看上咱?”
有人大咧咧地反驳他:“怎么看不上?老话说:男人越老越吃香!我看她那样……也不像是正经女人……要不怎从城里回来了?咱李哥这老实男人贴上去,她能不要?”
“真的假的?我听她爹妈说她在城里赚得蛮多哦。”
“能赚个啥?看她穿的那个样儿!”这人见大家不信,拔高了音量,转头向连晚:“小连,她店在你家楼下,你来说,她是不穿得/骚?”
在一边放空的连晚突然被这么问了一句,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他在说谁。恼怒来得突然,烧上头的时候她已经把话呛出了口:“人家看不上李哥。”
问话的司机大概是想不到她会说这话,“嘿”了一声:“你这怎么讲?留神说道啊。队里对你多好,好活都给你干,胳膊肘怎么老朝外拐!”
连晚忍着恼怒,不动声色地捏着酒杯:“我看她抽的烟贵得很,这种女人花钱大手大脚,娶到家里也不安分。李哥是老实人,不合适的。”
连晚说话天生带着一股子沉静的笃定,大家听在耳朵里连酒意都散去几分,纷纷觉得有道理,说了那起话头的男人几句,另起一个人选。
话头被连晚否决,可那男人还惦记着周烟浅,抓着这个话头不依不挠:“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她都从城里收拾包裹回老家了,能不安分到哪儿去……”
“平川镇就这点地大,还怕她翻出什么浪来?”
没完没了,却渐渐有人附和他:“城里来的姑娘就是标志啊……虽然不爱搭理人,但是小嘴红红的,眼睛也勾人……”
话声到最后越来越低,两个人醉醺醺地勾肩搭背靠在一块,发出一阵暧昧的笑声。
连晚静静听着,捏紧了手里的酒杯。
大抵这两个人都是真的醉了,见连晚脸色晦暗地坐在一边,还伸头过来调笑着问:“小连?怎么?羡慕了?这些年来一个人也苦了你了?”
喝醉的男人大着舌头:“要、要不要、哥、哥哥们给你也娶个媳妇儿……”
连晚悚然一惊。
男人说着说着,头一点一点,砰一声栽倒在桌上起不来了。
“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
王志强看有人醉了,看看桌面上的串和酒都喝得差不多,起身招呼老板结账,还不忘安慰眼巴巴看他的李哥:“你放心,兄弟这事一定给你办妥。”
连晚站在旁边,帮着扶了那两个醉鬼一把。她手底下故意不使劲,任由那两个醉鬼晃来晃去,直往地上栽,明早起来膝盖都要结几个淤青。
过了一会,王志强结完账出来,吩咐兄弟们散了,又说明早歇半天,中午酒劲退了再开车,不行就请假。
一行人东倒西歪,在路口分开了。
连晚家住在附近,也没喝醉。路灯光光亮,她一路走着回去,斑驳的树影被她踏在脚下,虫鸣声规律而夜空恬静。这场景她看了二十多年。
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头,刚才那股子恼怒的心头火越烧越烈,连晚额头上冒了汗珠,脚步也虚软起来。
借着酒劲,借着怒火,也许还借着昨晚上的一点难耐和羞耻,一点心思被说破的恐惧。连晚再一次推开了那扇玻璃门,踏进门后那个光明的世界里。
这次她没买矿泉水。径直冲到柜台,凝视着那双因她而惊讶的眼睛,想说些什么,又忽然间失去了勇气。
最后,只嗫喏着道:
“你以后别穿那么少了。不好。”
第4章 chapter 4
白炽灯下,店里零星几个客人,沉默的脚步声在响。
酒精烧得脑袋又疼又热,但在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在周烟浅睁大眼睛颤动瞳孔的短短几秒里。连晚的头脑忽然冷静了下来。
她有些懊恼,又有些别样的痛快。
穿多穿少其实没有什么要紧。
这本来就是她的自由。
连晚是知道这一点的。甚至,她还知道更多的一些,譬如女权,譬如平权,譬如日新月异的潮流和政/治,这些不同于平川镇的死寂漫长,在热腾腾里带着尖刺的东西,都是城里流行的话题。
连晚读书的时候,成绩不好。但也明白书本之外,平川镇之外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更别说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就算是远离繁华,都市中的热点话题和生活习惯也在渐渐影响着这个小镇。
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精彩纷呈的人生。
但连晚知晓这些,又要抛掉这些。这些话题带来的彻悟并不能给她带来一毛钱的进账。就像这么些年来她总是一个人,驾驶车子走在路上,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渐渐暴躁和麻木的心情。
只是明了的愚昧和甘之如殆的落后对比,前者装模作样的罪责好像要更重一些。
什么是皮鞭,取决于谁是羊群。连晚晕晕乎乎地想起今天晚上那些男人的笑声和言语,还有坐落在这些男人堆里的自己。愤怒平静下来,像火焰燃烧过后的余烬,冷的,浸透她的后背。
她盯着女人颤动的眼瞳,像是隔着一片幽黑的湖泊与她自己对视。
她赌气般地想:她就是这样一个小地方里的司机,孤身一人,没有钱,没有文化,没有理想,没有勇气,在男人堆里几乎要变成一个男人。这些虚无缥缈的词汇正像是她们之间的关系。她们两本来就不是一个地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