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99)
赵琚接过来,一共四张彩绘春宫,工笔重彩配清明体行草,富丽曼妙,只不过构图镶边是四种不同的式样。大致扫扫,顿觉眼前一亮,浑身发热,干脆坐下来慢慢细看。
第一张,满眼粉灼灼的桃花林,树下草色如烟,星星点点散落着金盏花,旁边高石上丝萝攀附牵连。一对男女就在草丛里成就好事,衣裳五彩缤纷挂在树梢。画面冶艳绚丽,全用正面写实手法,纤毫毕现,春意盎然。画上题诗一首,曰:“百草斜连一道开,多情翻作雨云台。春风亦解人间愿,金盏银萝一处栽。”
赵琚对侍立一旁的傅楚卿道:“这画儿画得放荡,诗却写得含蓄,点到即止,挺好。”仔细看看,人物面庞姿态细腻有神,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把四句诗又念了念,眉毛一跳一跳:““金盏银萝一处栽”——比喻新奇贴切,意味深长啊……”
“陛下圣明。”
再看第二张。这一张画的显然是庭院夏景。左边一丛修竹,右边一方小池,池子里还有几朵莲花,十分清纯。然而院子中央的秋千架上,两个人赤条条相拥叠坐,一个正面一个背面。因为脸对脸的关系,观者只看见雪白的脊背,交缠的大腿,飞扬的发丝。秋千正荡在半空,整个画面充满动感,呼之欲出。
“咕咚”一声,赵琚咽了口唾沫:“这主意——谁想出来的……嘿嘿!”
傅楚卿心道:“看来这事儿还真没找错人,富文堂的老板果然是个知情识趣的主儿。不过万岁爷想玩这招……”——别的倒也罢了,保卫工作不好做啊……
赵琚把画看了半晌,才转而读上边的诗,道是:“风淡日高午未眠,中庭忙却软秋千。斜笋近阶穿石透,小莲抽鞘露荷尖。”失笑:“嘻!好一个“中庭忙却软秋千”!嗯,后头两句双关也算过得去……”
赞叹一回,兴致勃勃看第三张。
这一张却带着情节,似乎是两个人在后花园门边私会,一丛秋海棠遮住了大半身影。男子双手撩起女方罗裙,亮堂堂的月光把裙下美景毫无保留的呈现给了观众。
赵琚瞧了一会儿,忽道:“这脱一半……反倒比全脱更有意思呢……”再看画上四句诗,写的是:“轻衫掩尽嫩红消,宝钿搔头玉步摇。连襟怀抱秋思晚,沁露海棠不胜娇。”抬头对傅楚卿道:“这题诗之人也算深得风流旨意,不写当时云雨,却着笔于事后娇慵之态,又暗写沉溺于欢爱,忘了分别将近,喜中含悲,故而格外销魂……”
“听富文堂说话,应是请了名手,执笔人并不知道做的是进宫的贡品。”
“怪不得。画倒也罢了,妙在构思,功夫未必罕见。这笔“清明体”的字真正洒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写的。”又点头道,“不知道好。不知道,才能写得这么顺心随意。”
傅楚卿捧场:“只可惜陛下少了一个风月场上的知音。”
“哈哈……”赵琚笑,“说的也是。”
拿起第四张。这一张到冬天了,场景移至室内。地下暖炉熏香,空中烟雾缭绕,重重纱帐里头两个人搂成白花花一团。男的正伸出一只手去摸案头的金托儿和丝罗带,也不知打算用在什么部位。纱帐缝隙间露出窄窄一抹玉盘红豆,颤巍巍的立着。
赵琚琢磨琢磨,叹道:“这差不多全遮了……比那脱一半还要勾人,呵呵……”眯起眼睛,摇头晃脑诵读画上题诗:“掌上琉璃闲弄珠,杯中琥珀笑倾壶。冰含梅蕊争明艳,雪入松阴半有无。”
“这诗……”仿佛一时想不出如何评说。
傅楚卿试着接口:“微臣觉得,这诗若不是题在这画上,只怕瞧不出半点春宫的意思……”
赵琚轻拍桌面:“有理!没有这画,此诗十分闲情逸致;配上这画,顿时香艳非常,字字比拟,句句双关……哈哈,好!”
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捏着第四张对傅楚卿道:“朕比较中意这个样子,对角双钩流云纹清秀大方,压当中的工笔重彩正好。至于画和诗——你跟富文堂的人说,就照这个水准来,重赏。”
话说西京皇宫有一个最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坐南朝北——和历代宫室正好相反,完全不符合《正雅》中圣人关于帝王之仪的规定。原来大夏国的传统,外放亲王为了表达对皇帝和朝廷的忠心,府邸一律朝着京城的方向。还是睿文帝赵承安在蜀州做王爷的时候,留下了坐南朝北的逸王府。后世几经修缮扩充,成为皇帝巡视蜀州的行宫。赵琚入蜀之后,自然先安顿在这里,后来便没有再搬迁。
最初也有人质疑宫殿的朝向问题。右相孟伯茹在朝会上慷慨陈词:“陛下日日宫中北眺,不忘北伐北归,椎心泣血,卧薪尝胆,我等为臣者岂能苟且偷安……”听了这话,没人吱声了。那时候大伙儿都有点惊魂不定,孟相身为首辅的自觉一时膨胀,在这类问题上尤其容易激动。赵琚当时刚经历了千里奔逃,惶惶如丧家之犬过街老鼠,当然不愿再折腾。不等自己开口,右相已经说服了群臣,很好。只是“椎心泣血卧薪尝胆”啥的,听着那么扎得慌呢?
西京受地形限制,不可能像銎阳那样,把整个城市建成同心四方棋盘格局。经过这些年不断经营,大体形成了以南山为屏障,以御连沟为护堑,以东西各坊为侧卫的形制。“崇德”、“崇政”二坊紧贴皇宫,是中央和首都机关所在地。另有“恩泽”、“恩荣”、“同泽”、“同荣”四坊,集中居住着王公贵族官僚缙绅。另外,由于文人士子多在东边流连,因此,西京城里又有“南富北穷,东雅西俗”的说法。
实际上,西京作为首都,是有宫城而无皇城的。从防御的角度看,比较费劲;从进攻的角度看,同样费劲,算是扯平了。内廷侍卫在宫里,禁卫军分布在宫城四周,城市治安交给都卫司,京畿由锐健营守护。查漏补缺无孔不入的,则是理方司。
按照现行规矩,逢五朝会(节日和恶劣天气除外),逢十旬休。八月二十五,是中秋之后第一个朝会的日子。
由于没有皇城,上朝的官员都先到“崇德”、“崇政”二坊各衙署等着。五更鼓响,日华门开,皇帝于承晖殿接见文武百官。晓色朦胧中列火如龙,轩盖如市,官员们肃颜整装,鱼贯而入,依次登上殿前汉白玉品级台。加上殿内外的内侍和卫兵,几千人济济一堂,鸦雀无声。
队列最末尾的小方阵,是预备临时召见的外臣和其他人等。子释无聊的站在队伍里,刚微微侧了侧脑袋,对面提灯执拂的内侍就恶狠狠瞪过来,顿时凛然,再不敢造次。
至于子周,跟自己可离得远。秘书省属于核心部门,官员就列队站在殿前丹墀右侧,而从三品以上则有资格站到殿内。殿外四品与从九品之间相距几十丈。这几十丈的距离,级别上的差距,又何止千里万里。子释竭尽全力忍住一个呵欠,心想:官大一级压死人,诚然。又想,品级高站得近,能听到皇帝与上奏官员说话,大概不会这么困吧……
半夜就被拖出来复习面圣礼仪,然后便是没完没了的等待。像他这样无阶无品,因为某种特殊原因临时被召见,必定要等到皇帝与百官把正事说完才有机会。若不小心犯困打个呵欠,君前失仪,搞不好立马要掉脑袋。只能不停转动脑筋,迫使自己保持清醒。暗道也就子周适合干这行,昂昂乎卓然而立,天生做官的料……
遥遥望见大殿上方的牌匾,宝蓝色琉璃底子上三个镏金钟鼎文:“承晖殿”,差点冷笑出声。“承晖”二字,本为寄托北望思归之意。如今西戎早已立国,都城还搁在銎阳,这两个字便彻头彻尾一副投降嘴脸。也不知西京君臣是忽略了呢还是刻意装傻……
承晖殿内。
兵部尚书汇报完毕,群臣哗然。中秋夜才庆贺过封兰关大捷,谁能想到,就在捷报传到西京的当天,这天堑雄关已然落入敌手。
封兰关绝佳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粮草兵力皆充足,只要防守之人不懈怠,断无失守之理。守将侯景瑞深知此地宜守不宜攻,一直倚仗高崖深壑坚守不出。正因为如此,天佑五年至六年符定第一次攻打封兰关,相持几个月,被迫无功而返。
今年七月,西戎大军再次兵临关下,侯将军故计重施,森严守卫。由于对方携带了大量攻城器械,甚至改变过去一味蛮攻的方式,开始尝试翻山潜水等迂回办法,防守压力无形中大了很多。尽管如此,西戎方面消耗了相当的箭支兵力,始终未能取得实质性突破。
七月底,侯景瑞突然变消极防御为积极防御,开始利用城头弓箭火器掩护,组织敢死队主动出关厮杀。之所以有此动作,乃是迫于两方面的压力。一方面因为封兰关守军以蜀州本地士兵为主,并且近半来自西南各夷族,同仇敌忾,斗志高昂,忍了这么久,差不多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另一方面,随着西戎人清理北边雍蜀官道工程进展显著,西京两面受敌的威胁感越来越强烈,朝廷急需缓解紧张局面,不断向前线施压。在这种情况下,侯将军终于决定调整策略,冒险出击。
起头几场试探性攻击,符定一方由于出乎意料,被同样骁勇彪悍的西南同胞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连后退。封兰关将士求胜心切,上下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恍然大悟西戎兵原来不过如此。一边派人快马加鞭往西京报捷,一边开关延敌,倾尽全力,组织正面决战。可惜狭窄的蜀道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大军厮杀的地方,什么阵法变幻统统派不上用场,最后完全演变为一对一的近身搏斗。消耗战打到后来,夏军欲退无路,被敌人死死咬住,冲破封兰关,直追到峡北关下。要不是西戎兵不熟地形,只会顺着官道追杀,只怕连侯景瑞都未必能逃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