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130)
“听娘的,不如趁这次机会,赶快离开江寨,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她知道……
她当然看得出,他有多么想要离开江寨,是不舍得她才始终留下。
“娘……”江慈剑拼命摇摇头,却哪里肯再走。
“别怕,娘是北州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鹰,一直守护你——”
然而紧挟她的人更一脸憎恶地抓起她垂落的发:“走?他走了,我们难道只找你一个贱人报仇雪恨!”
“我不走!”
江慈剑忙颤抖说着,也蓦地扔了剑。
“我不走……”
他转头望了望周遭比屋外风雪更冷的数道视线,一边重复一边慢慢后退着,直在所有警惕中,退至外面,萧夙心已看不到的地方。
才再未迟疑地曲下双膝,跪进寒酷的雪地里。
“求你们放了我娘,”他一低头,抖碎凝于睫上的霜,“我给你们跪下……”
“只要别动我娘,我替我爹给你们赔罪——”
“呸!”
而江慈剑未说完,已有根本无一丝怜悯的人,迎面啐了他一口。
“我们每个人的至亲都死在你爹手上,你一条命也配替他赎罪?我看你先给我们每个人磕一百个头,说你这小畜生错了,若磕的诚心,说不定暂时饶你娘一命!”
第144章 洗骨
暮云覆天遮地,山川苍茫,风刀卷起檐上积雪,飘扬如世间最渺小的砂,转眼灰飞烟灭。
“我是畜生。”
一声僵冷的低语响起,又与跪伏着磕头的人影一同坠落,被深埋于脚下寒霜。
江慈剑一下又一下撞在地上,接连发出“咚咚”闷响,将一整片雪地撞得破碎。
“我错了。”
他继续说着,手脚被浸得麻木,却一刻也不敢耽搁。
哪怕有滚热的血水缓慢流过他的眼睛,滴入额前白濛,妄想以自己脏污的挚热融化冻土。
他也不曾有丝毫停顿:“我对不起你们!”
“对不起——”
“呸!”
而沾满泥雪的一脚嫌弃踹在江慈剑的头顶,高高在上的人又一口啐向他:“孽种!”
江慈剑并未躲闪,身子微晃两下,又忙不迭将垂下的乱发一起叩进对面人的脚底。
“对不起!”
他终叩了近百下,额头早已破得鲜血淋漓,又有血水滚落,很快被无情地冰封。
随后在人群里踽踽挪动着身躯,江慈剑从未如此佝偻,看不清头顶的人是谁,拼命低入尘埃,捧着他所有的尊严,只为换取他唯一的乞求。
甚至徒生出了股错觉,他的确罪孽深重,连地上的雪也是因他受伤而渗出了刺骨猩红。
“我是畜生……”
江慈剑便口中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蜷缩的指尖冻得裂开,双膝僵硬,无知觉地从一人转向另一人,托出一路沸腾的血痕。
“我错了……”
面向另一人,再一次次地磕下,任凭血肉模糊,不知轻重。
天真地以为,只要他足够恳切,总能换来些微的一缕光。
却忘了,天上日头早已沉落。
“江慈剑……”
直到枯枝被风吹的哀嚎,像也隐隐吹来远处喊杀,江慈剑这次跪在了无生气的灰冷屋前,又听见颤栗的低唤。
原是林厌望着江慈剑已满脸都是血,再忍不住颤声开口,泪珠滴落间,俯身想要拉住竟也朝自己重重磕头的他。
“林厌!”
却见他身旁亲人怒斥着狠狠挥开他的手,破口大骂道。
“你到底被这小畜生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忘了村里百姓都是怎么在江寨惨死的!”
“可是,他救了我——”
“我们已同你说了多少遍,他救你只不过是一时兴起,他要是真有那么好心,怎么从来都不阻止他爹作恶!”
“他……”
“他这腌臜东西还想要骗你以身相许,一个不知廉耻的臭无赖,你敢再同情他,干脆就不要认我们,我们没有你这样贱骨头的儿子!”
“……”而林厌还欲开口,却一转头,眸底映出前方一闪隐入树间的黯影,似想起什么,面色顿时泛白,吓得噤了声。
“对不起……”
鼻尖早也沾满冰凉,混杂着令人窒息的腥风,江慈剑倒并未随他们的话停下,始终不顾姿态狼狈,一边低喃一边急迫地磕着头。
包括屋内一共十七人,最终一个不落,如对方所愿地,向每人磕了足足一百下,额头一整块皮肉都碾为碎屑。
来不及擦拭满目浑浊的血红,膝盖也冻僵了,他只能连滚带爬地欲回到屋内:“我已磕了头,求你们放了我娘——”
“滚!”
谁知他正依稀听见萧夙心此时一声声已难以忍受的痛吟,便又一次被围拢的几人挡住。
“磕几个头就想还清我们十多条人命,你想得倒美!”一人冷嗤道,“你爹这些年强迫我们无辜百姓吃那要命的毒丹,今天老天有眼让你落进我们手里,我们若不以牙还牙,怎么向死去的亲人交待!”
“不错!”听他说完,立刻有人附和道,“必须让江盈野也尝一尝至亲不人不鬼的滋味!”
“……”
江慈剑闻言一愣,思绪恍惚地停了片刻,猛然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不由抬起满是血污的脸。
看到那最先开口的村民与周围使了眼色,竟果真从身上取出一物,虽不知他从何而来,但江慈剑一眼便能认出——
那是洗骨丹。
且是江寨独有的洗骨丹。
赤为乾,玄为坤。
他手中的一颗,是可迫使人分化为地坤的玄黑色。
“想救你娘和她肚子里的小孽种,除非你也吃下这毒丹!”
“……”江慈剑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你这样的小畜生,合该是最淫荡下贱的地坤,免得仗着自己是天乾再糟蹋其他人——”
然而对方扭曲的脸上话音未落,出乎意料的,一阵犬吠由远及近猝然袭来,直奔向这所有村民。
劲风刹那刮过,伴随它凶戾撕咬,直将那人一臂咬得鲜血直流。
是时而穿梭于山寨里的一条野犬,江慈剑每回看到它,都会喂它些吃食,尤其隆冬来临,它更常绕着他们母子的木屋徘徊。
眼下它蓦地冲出来,大抵见江慈剑满身是血,便毫不犹豫地怒咬向这一众生面孔的村民。
可惜的是这些村民手上各自拎了锄头铁锹,更司空见惯,除去最初的不设防,也就在下一刻,这条本就灰秃瘦骨的野狗已被几人以锋利锄刃打落在地。
一条腿几乎被切断地不住颤抖,却呜咽间,再度扑了上去。
而这回迎着即将落在它身上的滔天杀意,江慈剑也强托着僵躯向前,将它一瞬护在怀里。
于是随之而来的毒打悉数落在江慈剑的背上。
“果然全都是畜生!”
被咬的村民更疯狂踹了他几脚,口中不断辱骂,手上无论什么都胡乱朝他抡去。
仅须臾,江慈剑已如血人,又忙起身一边紧护着那受伤的野狗一边攥住他砸下的锄头,几乎嘶吼:“我娘……我娘就快生了,你们可以找我报仇,但放了她!”
可惜怒气上涌的人俨然无视江慈剑的话,凶狠又扫视一周,目光陡然落上院子一角。
那里正置了一铁笼,里头整齐地铺了稻草,原本是他每次被迫以天乾信香刺激极乐井下的鬼士时所钻入的笼子,因破了两处后废弃,他便捡了回来,打算再罩层小被子,给这近来频繁出现的野狗当作暂时避寒的小窝。
却也无疑,那笼子一进入众人视野,昔日被囚于井底的恐怖情景同样顷刻涌现。
“狗东西!”
就在气氛凝固间,那人一脚踹翻了铁笼,也将里头稻草踹得散落,面目狰狞着,像恨不能将其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