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40)
“这是放大镜,战利品。”
放大镜不小,还有邬双樨的体温。李在德爱不释手:“这应该是泰西人的东西,原来玻璃竟然能这样用,咱们应该也能做。”
邬双樨看他鼻青脸肿兴致勃勃翻来覆去研究放大镜,全然忘了刚才的愤怒,抬手呼噜他的脑袋。
李在德摆弄一阵,眯眼看着手柄下方刻了俩字:在德。邬双樨用小刀一刀一刀刻,没有刀法,刻得也不精细。李在德用手指摩挲那两个字,摸得到邬双樨的心。李在德用放大镜去照邬双樨的眉眼。左颊上贯通的疤狰狞地啃着他俊美的脸,锋利的眼神阴郁地敛着。李在德那样认真地观察邬双樨,邬双樨一躲:“别看。”李在德放下放大镜。他知道邬双樨现在的压抑,曾经的少年将军被人捧得多高,现在就摔得多狠。
祖康弃守大凌城出门跪降,投降也就罢了,被黄台吉给放了回来。估计阳继祖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你驻地挺远的,就为跑这一趟啊。”李在德鼻子不通,声音囔囔的。
“送放大镜啊。”邬双樨压低嗓音,“这放大镜在葡萄牙被做出来,漂洋过海到了倭国,倭国人把它卖给朝鲜商人。朝鲜商人在建州被抢,跑到大晏求援。这时候大晏英武不凡的将军出战杀了那伙女真人……”他缓缓凑到李在德耳边,轻轻,缓慢的语气拂过李在德耳朵:“然后那个军官把他送给了一只傻狍子——这个放大镜周转大半个世界,就为了……让我送给你。”
放大镜上有血,有人命,像邬双樨,骨子里透出的乖戾战栗血腥的风流。
邬双樨凑在李在德脖颈处,低声笑:“死人身上摸出来的,你敢不敢收?”
李在德把放大镜往进怀里一塞:“别想拿回去!”他收好放大镜,转身往营房跑。慌慌张张再出来,左右看邬双樨在哪儿。邬双樨不忍心逗他:“看着路,我在这儿。”
李在德手里拎着布包:“我跟太医院要的金疮药冻伤膏,你收好……”
邬双樨接过,跟他调笑:“皇帝太监又不会受伤又不会冻伤,太医院的膏药未必比我们自己的土药膏好用。”
李在德更慌张:“那那怎么办?”
这布包是李在德一路背来辽东的,邬双樨隐约感觉到上面李在德的温度和沉甸甸的心意。他攥紧布包,压低声音:“我给你写信,想来你是没收到。”
李在德好奇:“难道我和信走岔了……你写什么了?”
邬双樨对他抿嘴微笑:“也没写什么。都挺好的。”
李在德频繁眨眼:“你这叫都挺好……”
“你嫌弃啊。”
“你这个人……”
邬双樨摸摸自己的脸,他大约知道自己是风流天成的模样,可是破相了。李在德垂着头,隐隐地哽咽一声。
“是都挺好的。”邬双樨温声道。
到了时间,邬双樨马上要走。李在德抓住他不松手。邬双樨安抚他:“最近不会有事,气温太低,女真自己缺吃少穿的打不起。”
李在德仿佛压根没想到过这个问题,表情迷茫:“女真人也怕冷啊?”
邬双樨捏他的手:“是人都不抗冻。沈阳据说闹饥荒闹得很严重,具体怎么样不清楚。天气一年比一年恶劣,天之所覆,不独大晏有灾。”
“他们也……饿死人啦?”
“嗯。”
李在德攥着放大镜,站在寒风里不知所措。他难得从格物致知的书里抬头看看世界,他和师父能推算日食月食的时间,可是世界对他而言,依旧大到无能为力。
邬双樨恶狠狠地抱住他:“活着,听到没。”
第50章
群架过后,李在德原以为这下彻底得罪人,没想到……辽东官兵对工部巡检队热情许多,一架打开局面。二十个巡检分了几组,每组给配卫兵和民夫。李在德对此振奋,分头行动之前督促大家一定要提高效率。原本和李在德同组的也是个少年,叫冼至静。姓很特别,第一天李在德就记住了。冼至静一对笑眼睛,严肃时也是带笑意的。他突然出现在巡检队里,名册下面注释是“机括检修”,但李在德很快发现他惊人的天赋:记性异常强悍。基本上过眼的东西不会忘。李在德把冼至静分配到小广东那一组,小广东需要测绘舆图,冼至静的记忆力用得上。再说小广东年纪最小,那一组三个人,互相照应着,李在德才放心。过来分配旗兵和民夫的长官是旭阳,李在德从身高和声音认出他,很兴奋地掏出放大镜对着旭阳比划,仔细看他。旭阳还是板着脸,面无表情看李在德一眼。李在德终于看清了旭阳的长相,珍而重之收好放大镜,吆喝民夫和旗兵装马车出发去宁远卫检修火器。
旭阳皱眉:“就你一个?”
李在德信心十足:“这不还有旗兵和民夫么。”
旭阳就那么看他。民夫用马不是高头战马,基本上都是耐寒长毛的蒙古矮脚马,吃苦耐劳,比驴大点。军用运输的雪橇车也比民用雪橇高大一些,李在德笨手笨脚往上爬,扑腾摔下来。
旭阳翻身下马,几步上前,把李在德拎上雪橇,自己替换掉赶车的民夫。民夫很迷茫:“旗总……”
李在德受宠若惊:“旗总不必亲自送我去!”
旭阳干巴巴:“你死在辽东我们会很麻烦。”
李在德老实闭嘴。
最终卫兵民夫都没带,旗总亲自赶车拉着一堆器具和一个李在德上路。上路前李在德用放大镜小心翼翼观察旭阳的表情——没有。堂堂个旗总沦落成卫兵是挺不爽的,李在德坐在雪橇车上降低存在感,就看旭阳的背影。 刚刚用放大镜放大旭阳,李在德才看清旭阳其实很年轻。旭阳惜字如金,声音低沉还有点哑,李在德一直以为他年纪很大。如果旭阳没有什么家族助力,二十出头在卫军干到旗总很了不起了。
寒风刺骨,李在德裹得像个球,完美团起。旭阳不搭理他,四周只有雪橇碾压碎雪的柔软声音。
到达目标卫所,李在德不跟什么人寒暄,反正他谁也看不清,立刻招呼卫所火器官开始检修火器火炮。工部巡检的主要任务是检查巡视,指点卫所当地的火器官,上报火器损耗程度,最后才是亲自动手修理些疑难杂症。
李在德看到火器库的一瞬间,暴躁了。
“这他妈是火铳吗?这是你姥姥家的烧火棍!”李在德抓起火铳朝火器官的脸摔过去,没砸中。火器官连连后退,李在德瞪着两只眼睛怒发冲冠:“怎么没人上报工部!这一库火器,你们自己看看,还有多少能用的!”李在德利索地一掰火铳,打开火药槽:“这是什么?谁告诉我这是什么?锈啊!火铳生锈你们还要脸吗?”
一众当兵的被这个看上去又薄又脆的书生突然发作的磅礴怒火镇住了,一群虎狼围观一只傻不愣登的狍子暴跳如雷。
“炮呢?你们的炮呢?定期维护吗?”
旭阳也被吓一跳,怔怔的。这些人里就他官职最大,他清清嗓子:“李……”
李在德被怒气顶得失控,眼泪哗哗往下淌。于是现在就是这么个境况,一只刚发完脾气的狍子,满面怒容地蹭蹭掉眼泪。火器库里一片寂静,旭阳伸手握住李在德的肩膀,稍一用力,继而去捏他的后脖颈。后脖颈是所有哺乳动物的机括,力度适中地握住,就会下意识地不动弹。
“冷静。”旭阳沙哑的声音冷冷道。
李在德用袖子一抹脸,一脸绝望。这么多的火器,锻造得像艺术品,被人往火器库里一扔,不管死活。关宁铁骑本部的兵寨火器状况还好,越往北走情况越差。李在德怀疑这里的火铳是不是能伤着人。
李在德响亮地抽噎一声:“辽东战事这么紧,这些是一屋子的火器吗?这些是你们的命啊!两军对阵,不就是靠武器保命,靠武器获胜吗?”
火器官被骂懵了,反应过来怒气冲冲往前走两步,才看到有旗总。他强行咽了火气,冷笑:“我们不要脸,我们不上报工部。工部年年来巡检,年年说我们的火器配备良好。我们算是不要脸,工部巡检是什么?不要腚?”
旭阳当机立断:“行了,别吵了。”他冷淡着脸,非常有官威,“今天晚上在此地住下。李巡检把所有武器清点一遍,看看使用情况,分出能用不能用的,火器官库存官尽力配合。”旭阳顿一顿,观察四周五大三粗的军官们的表情,担心自己一下没看住,李在德就会被锤死,只好加一句:“李巡检是天眷,这一次朝廷下决心要整饬辽东武器了。”
火器官呵呵两声:“难得来个青天,还是个天眷。李青天,你要老参不?”
李在德一腔怒火发泄完毕,软软地迷茫:“老参?”
跟河鲀似的。旭阳心想,一炸一只球,呲呲撒完气又是一条小鱼。
“别没完没了!”旭阳简单粗暴。
修火器的时候旭阳没在。辽东人脾气火爆,但也有个好处,发完就算了,谁也不当回事。否则唧唧歪歪,跟尿不净似的。有个什长姓卢,长得挺厚道,跟李在德叹气:“李青天,不是我们不维护火器,刘伍长为了这些火器头拱地了。这是人血不能用来擦铳,要不然刘伍长自己就放血。你从关宁总兵寨来的,那里火器是不是挺好?都是为了工部巡检来的时候面上好看,把‘老旧破’往我们这些下级卫所一扔,再把不错的换走。之前历年的工部巡检嫌麻烦,从来不下我们这里的卫所,糊弄糊弄就说一切很好,拉倒。”
刘伍长就是火器官,李在德默默听着,手上活不停:“别这么叫我……那万一,你们这里起事了呢?”
卢什长苦笑:“下级卫所,听天由命呗。”
“那个旭阳不知道?”
卢什长一挑眉:“旗总当然知道。但是……”
李在德又不是傻子。他有点醒悟,旭阳亲自把他送这里来是什么意思。还强调他是“天眷”,这是说给这些兵油子听的?不是,是说给李在德自己听的。
李在德想起来:“刘伍长问我要不要老参,什么意思?”
卢什长一愣:“没什么。”
李在德胸口悬着放大镜,聚精会神检查火器,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旭阳这时候才回来,盔甲上一层薄霜,站在火炉前一身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这里人都习惯了,反正一会儿就干。旭阳死着脸不说话,李在德还在火器库。卢什长一看旭阳带回来的东西,稍稍吃惊:“旗总……”
“炖了吧。”旭阳说。
李在德检修得浑然忘我,饭堂里飘出肉味儿。他的精神力没注意到,肉体倒是很诚实地出现一系列反应:肚子叫,鼻翼扇动。卫所里也很轰动,天寒地冻的难得吃一次肉,不愧是旗总,出门一趟猎一只獐子。
卢什长面有忧色:“旗总,不好吧?”
旭阳板着脸:“没事。”
卫所饭堂里不讲究上下级,因为太冷了,大家要尽可能地和人群多呆在一起。李在德被卢什长拖出来准备吃完饭,看见旭阳背对着他坐在桌前自斟自酌。喝酒也是取暖活命的方式,可是每年也有不少醉倒在雪地里活活冻死的。李在德坐在旭阳对面,有旗兵给两个人端上两碗炖菜。大海碗,小脸盆一样。旭阳还在喝酒,对李在德一仰脸:“吃。”
李在德总算悟出在辽东的生存之道:不忸怩,直接干。他生怕被旭阳看不起,所以端起豪情的架势大口刨菜。刨半天居然看到了肉!李在德也是很久没吃过荤腥,一脸惊喜:“怎么有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