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164)
这还是亏得当年云长流宠爱他,入过鬼门本应断前尘斩前缘,教主却不仅容许他把与关木衍的养父子关系找回来,还任由他继续学医弄药。
如今十三分舵都知晓他们的关护法精通医术,看护法天天一堆接一堆的药材往屋子里搬,满身惹得清苦药香,也无有什么人察觉有异。
只不过,关无绝却远远不能彻底安心。
云长流在寻查阿苦的旧事。
这是温枫从息风城那边瞒着教主传给他的消息。
……倒也是,以云长流的性格,自认为欠了谁一条命必然是无法轻易放下的。逢春生复发,教主大概是想在大限来临之前把一切弄个清楚。
分舵最上好的厢房之内,红袍护法放下那一纸书信,随意抛进身旁的火炉里。
收回手时关无绝眼底毫无波澜,转而将一旁晾温了的养血药端起来一饮而尽。
喝完了药,他便倦懒地趴在案上,目光发虚,听着火舌舔上纸张时的烧焦细响,心里矛盾不堪。
倘若他当年真的以阿苦的身份死去,只剩一抹不甘魂灵游荡于尘世……
倘若他知晓了他的教主在哪怕失忆之后,在哪怕命将不久之时,在哪怕心中有了另一个良人的情况下,也固执地试图追寻自己那点痕迹不放……
他应该是很感念的罢。
可是如今,他宁可希望云长流不要待自己那样好,他宁可希望他的教主多自私些,多残忍些。
虽然当初云孤雁已经尽力将阿苦的旧事掩盖,不过再这么查下去,怕是很危险了。
关无绝也自知他这一步走得太狠太绝,如果日后真相大白,教主……唉。
房间的门被叩响,是轻而谨慎的,有节奏的三下。外头有人跪地,一个软糯嗓音传来:“护法大人,药奴求见。您今日嘱咐的药材……”
从乱糟糟的思绪中扯回神思,关无绝抬起了头,散漫地唤一个字:“进。”
青衣药人应声而入,是个清秀白净的陌生面孔,手中托盘上是关无绝嘱咐的几样药材。
关无绝并未在意,挥手让他端到里面去放着,那药人便乖乖巧巧地去了。可那药人出来时却并未径直告退,而是犹豫了片刻,忽然在护法脚边跪下了。
“嗯?”关无绝颇为意外地转过眸子来看他,“你有何事?”
只见那药人抬起脸,一双眼睛干净而亮,浮着紧张忐忑的情绪。护法这才惊奇地觉出,这药人居然还有几分温润的模样,倒是被虐待惯了的分舵药人中罕见的气质。
关无绝双腿交叠坐在椅子上,疑惑地望着他。
药人的双手绞紧了,他的双唇蠕动许久,终于在关无绝的耐心耗尽的前一刻,用很小很小的嗓音道:
“您是……阿苦……是么?”
……很快,药人叶汝就知道后悔了。
他真不该以这句话开口的。
砰地一声巨响!
身量单薄的药人被陡然变色四方护法一手掐着脖子撞在了墙壁上,力道大得墙都在震。
上一刻还悠哉地坐着的关无绝此刻神情变得狠戾至极,浓郁的杀意翻沸,尽数逼向这个口出惊天之言的家伙,“说,你是什么人!?从哪里听得阿苦这个名字的!?”
“呜……咳咳,呜呜……!”
那年轻药人被迫将脸后仰,他被抵在墙上,双手扒着护法随时都能直接捏断自己喉骨的手指,涨红了脸直摇头。
“……”
得不到回答气的差点都要直接杀人灭口的关无绝这才意识到,被这么掐着……似乎是说不出话的。
他总算大发慈悲,稍稍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却还是将那药人卡在墙上,目光冷锐如剑芒。
药人艰难地吐字:“奴……奴是……叶汝……”
关护法这阵子暴躁得很,皱眉想了想不记得有这么个人,顿时手指再次用力,冷着脸道:“不认识。”
叶汝吓得连忙拔高了声音,“当、当年……!奴蒙少主救命之恩——”
关无绝又想了想,仍旧没个头绪,“不晓得。”
叶汝急得不行:“在……在您的木屋……!”
“……啊。”
关护法终于眼前一亮,松开了手,“是那个少主捡回来的?”
被放开的叶汝一下子跪坐在地上,捂着喉咙大口地喘气。
昔日的记忆逐渐复苏。没错,叶汝是认得阿苦,也知道当年的一些事情的。关无绝后退了两步,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那个药人:“汝汝?”
叶汝劫后余生地咳成一团,都快哭了,“是,是是是……”
关无绝顿时一阵恍惚,没错……当年阿苦被取了心血之后,云长流失忆,而他又遭受打击心灰意冷,全然顾不上这个小家伙。后来叶汝便就此随着其余一批药人一同被送往分舵,没了音讯。
至于后来……他历经几番苦楚,自鬼门而出,整个人和被打碎了骨头又重塑一番似的,哪里还能记得这么个萍水相逢的小药人。
却没想到,还能偶然再次相见。
……不对。关无绝寻思着,看叶汝早有准备的样子,不像是单纯的偶然。
或许是叶汝在某一刻瞥见了四方护法,进而认出自己,这才主动找上门来。这其实很冒险,如果自己不认他,那么一个药奴冲撞四方护法,罪过是可以被乱杖打死的。
可叶汝还是来了……这么看,当年那个自甘懦弱下贱的小孩儿,看来还是有了不少长进的。
“奴今日斗胆叨扰护法大人,是、是想求问一句……”
在关无绝打量的目光之下,叶汝又开口了。他的脸颊忽而染上赤霞,眼中暖亮的微光点点,鼓起勇气问道:“一别多年,教主还……还好么……”
关无绝盯了他半晌,冷冷道:“不好。”
药效开始起来了,虽然这几日身体已经开始适应,不过还是有些难受。关无绝转个身,不着痕迹地撑着桌案坐下,压着眉峰闷声道,“教主他很不好,快死了。”
“您说什么!?”叶汝大惊失色,小脸都白了,他被护法这一句吓得连规矩都忘了,连连道,“怎么会……这怎么会?”
“教主的逢春生复发了,你该知道那东西多么要命。”关无绝侧过头把眼一闭,压抑地攥紧了手指,“我当年……没能解得了他的毒。”
叶汝急道:“那、那……”
关无绝忽然不说话了,他张开眼,仔细地看着叶汝。小药人那秀气的眉目中间,真切担忧之色一览无余。
一个药人。
一个与自己入教的年岁相差不大的药人。
一个知晓昔年真相,心怀感激,敢为了问教主一句安好而跪在他这个护法身前,如今又真切地为教主担忧焦心的药人。
一个疯狂的念头,就在这个时候于脑中一闪而过。
许是怪那养血药的痛楚密密麻麻地攀上全身,关无绝一阵恍惚,话语没细想就出了口:
“你想不想救他?”
“你说你蒙少主救命之恩,如今肯不肯……帮我……”
可护法他下一刻就反悔了,那想法太极端,自己愿意为教主要死要活,那是他自己的事。平白把叶汝拖进来……着实不人道。
关无绝咋舌,皱着眉摇摇头,叹道:“罢了,当我没说。”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下一刻,叶汝就砰地一声用力跪在他面前,把头往地上狠狠地撞!
“护法大人明鉴!叶汝身为一介药奴,自幼无福,卑贱如泥,唯有从当年长流少主那里得过慈悯,如若有能用得奴的地方……”
再抬起头的时候,叶汝的额头红了,眼眶却湿了,青衣药人膝行两步,颤声道:
“当年少主救了叶汝一条贱命,却从未轻贱于奴,此恩此德,奴永生难忘。”
关无绝眼神沉了沉,抿唇不语。
这倒是真的,当年连他都看不起叶汝卑微的做派,也就长流少主真诚相待,教这药人不必吃掉在地上的吃食……
停顿须臾,叶汝忍着喉头哽咽开口道:
“自入了分舵以后,叶汝本以为这辈子仍是卑贱如猪狗的命,当年有缘得少主垂怜,已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奴取过心血,心脉有损,于分舵经了几年便自觉身子衰弱,本以为此生将尽。”
“可是、可是……”
他哽咽着摇头,泪水涟涟滑落脸颊。关无绝垂眸轻叹一声,替他说了出来:
“可是你没曾料到,教主继位之后整改了药门律令,提高了药人地位,药人从此不必再受非人的折磨……是么?”
那次整改关无绝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段时间不仅息风城,连十三分舵都在抗议,他还替教主出去打了好几架。原来,这道律令的整改……竟恰巧救了叶汝残命。
而更详细的事情,关无绝并不知道。
数年前,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酒席之后。病伤缠身,虚弱至极的叶汝,被派来给分舵里的大人们送醒酒之物。
他弱弱地咳喘着跪地行礼,却忽然胳膊一紧。他被酒醉后突然起了邪心的统领扯了过去,不由分说压在胯下欲行暴举。
他惊恐,他挣扎,他的衣衫尽被撕裂,他被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他眼冒金星咳出了血。
可他无力反抗,无法反抗,不会有什么人来救他。卑贱如药人,遭受这等凌辱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可是那暴举,竟不可思议地停了。
醉酒的汉子,竟被周围几个人拽住了。
围观者纷纷道:
“哎呦大哥不可,不可啊……如今与往日不同啦!”
“嘿,酒鬼!你真是醉得不行了,连上个月的新令都忘了?”
“跟你说,那新教主来真的。前几天刚有消息传来,好几个不听新令的分舵统领都给斩头了!”
“小命要紧,咱不能再这么玩儿药奴啦……”
人群七嘴八舌,渐渐散去。
叶汝愣愣地瞧着那些人走光,被男人踢打掌掴压在身下都没哭的人,忽然就哭了。
他呜呜咽咽,捂着自己的脸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拢着残破的衣衫坐在冰冷的石面上,赤裸带伤的瘦削肩头落满了银辉月华;他含着泪抬头去望月光,那高洁银辉,像极了昔日里那片雪白衣袍。
他想起,那年三月桃花开,那年春风生绿草。
本应可望不可即的雪衣,曾将他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