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75)
叶汝忽然很认真地问温枫:“我们这样欺骗教主,真是对的吗?”
温枫道:“如今我也不知道,谁也不能告诉我答案。关无绝只是一心想让教主活着……他说人的一生命途多变,活下去总有变数,有变数即有盼望,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叶汝不说话了。他从盒子捧起大红的喜服,沉思良久。
纤细的指来回地抚摸着那华贵柔软的绸子,仿佛在抚摸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
“这件衣服……”
叶汝眼眸温润,喃喃道,“我怎么配穿呢。”
“你……也不必如此。”温枫忽然有些不忍,又恨恨地哼了声,“反正都是关无绝造出来的孽。”
叶汝被逗笑了。他仰起清秀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温顺地上扬着嘴角:
“对不住温近侍……这个、这个绸子该是很昂贵的吧。叶汝会努力慢慢赔的……”
温枫还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只见叶汝上猛然用力,向两边一扯。
嘶啦的一声!
“你……!”
温枫倒吸了一小口气。他睁大了眼,面上满是不敢置信,“你……”
叶汝站了起来。
他一松,喜服缓缓滑落在地。
叶汝不是习武之人,加上腕又被关无绝伤过。哪怕已经用尽全力,也终究没能潇洒地将喜服撕成两段,只是扯破了布料,边缘跳出一根根丑陋的线头。
但是……这个样子,已经不能穿了。
吉时将到,更不可能重新赶制一件喜服出来。
叶汝眼里闪着羡慕与向往的光,小声道:“护法大人穿红衣可真好看啊……”
“可是我……”
“对,还是药人的青衣比较适合我。”
说着,叶汝点了点头,又努力挺了挺胸。他一身青衫与温枫擦肩而过,堂堂正正地向门外的喜轿走去。
……
粉敷面,朱点唇。
关无绝慵懒地放下铜镜,勾起刚上了口脂的薄唇,轻声问:“我好不好看?”
四方护法本就是天生的好模样,五官足称得上是美貌精致,又不失凛然的阳刚之气。只是经了过多摧折,尤其此番回教后,面色总是多少欠些血色。
如今上了淡淡的妆,将那病容一遮,自是好看极了的。
可是没人应他的话。
烛阴教左右使都在他身旁,却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花挽不明白内情,只当关无绝是教主大婚当前明明难过还强颜欢笑,又见护法这么个憔悴的样子,方才给他上妆时都一直在抖。
而萧东河这个见了真相的,知道了护法身世,也知道他心有死志,心内更是痛苦不堪,更没心思接这种话。
关无绝只好摇摇头,笑叹道:“……真真是不给面子,我问教主去。”
说着,他自顾自地往外走去,出了门。
忽而风起,缀了横斜墨梅的暗红长袍就翻动飞扬,在这阴沉灰暗的天地间燃起了一抹亮色。
左右使黯然对视一眼,默默无言地起身跟上,从刑堂出来,随着护法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这大婚的喜堂设在了教主的养心殿,云长流的寝殿便直接当作洞房。
于外人看来,这是烛阴教主对新侍君莫大恩宠的象征;只有少数几个知根知底儿的才明白,云长流根本就是已经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体力来仔细筹办这场婚礼,一切只按最简单的方式来。
关无绝走到大殿门口,还没走上新铺了红绸的长阶,见到停在下头的喜轿便“啊”了一声。
他曲起指抵着唇,有些懊恼地自言自语道:“这么仓促,也未来得及给教主和新侍君备礼……”
“罢了,教主大约也不会想要。”
护法蹙了眉又展眉,终究摇摇头笑一笑,脚步轻快地跨上了养心殿外的玉阶。
踏上最后一截阶梯。
炽热的红色,顿时扑入眼眶。
关无绝的脚步一停。
他轻轻地眨眼,怔住了。
本来按护法的想法,是准备在大殿外头就请个罪。若是教主心软允了他留,他就留;若是看着教主生气的厉害,他就走。
可就在这一刻,向来冷静的四方护法竟完全地失了神。
他眼里只看得见一个人。
喜堂之内,早已设了檀木供案,陈了牌位,置了香烛。墙上挂一对长命灯,红缎与金粉交映于辉煌之下,光华流转。
云长流就坐在喜堂旁的宝椅上,坐在这一片赤色与金光之。身叠绯红衣,发束墨玉冠,脸颊如雪,敛眸垂首,神色清冷而倦怠。
逢春生令他衰弱得实在太快了。
哪怕只与五天前相比,他也已消瘦得仿佛不是同一个人。那繁复精巧而雍容贵美的大红喜服乍一着身,顿时衬得衣袍更红艳,而皮肤更惨白。
就仿佛是燎原的烈火之正将消融的皑皑残雪,美得凄烈惊艳,又叫人心痛到不能自已。
那是他的教主……
是他从小到大拿来当命的人呐。
关无绝恍恍惚惚,一时间竟动也动不了,话也说不出,只顾这么远远地站着望着云长流看。
反倒是教主先微微侧过脸来,见到护法竟不惊讶也不愠怒,只是把眼眸一垂,很轻地念了句,“……就知道,还是这般不听话。”
关无绝已完全糊涂了。他眼神朦胧,一步步往里走,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在什么地方,只是隐约觉着似乎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而云长流竟也无声地凝望着他,眸不辨悲喜,却唯独清澈至极地映着红袍护法的身影。
两人的目光自交汇的那一刹起,便再也不能分开。
直到关无绝真的走到了喜堂前,走到了云长流身旁。教主才露出个很淡很淡的笑容,“……真是惯的你,抗命都成习惯了么?”
有那么一刻,护法心里突然有种荒诞的错觉冒出来。
总觉得……
教主就好像是在专门等他似的。
不过,怎么可能?
关无绝低了头,暗自甩去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他知道云长流并无意责怪,却还是脱口而出:“无绝罪该万死。”
说罢护法顿了顿,又抬眸看了一眼红衣的教主。
他多看一眼,心尖就得酥软一下,只觉得人像是喝了酒般醉的醺然,怔怔道:“能亲眼得见教主大喜之日,无绝是死也无憾了……”
云长流不理他这句胡话,转头对温枫道:“可以开始了。”
——这时候关护法才恍然惊觉,原来温近侍就一直站在教主身后陪着呢,自己居然一直都没看见。
等等,对了。
这么一说……
和教主成亲的那一个呢?
叶汝呢!?
终于找回些清醒的四方护法环顾四周,又一次惊住了。
叶汝竟还是一身平日里的青色衣裳,他竟没着那件本应与云长流成对的大红喜服,一副很乖巧的样子站在离云长流老远的地方。
更甚者,他看见护法的视线投过来,居然还怯怯地点头笑了下,活像个伺候人的小厮,哪里有半点新侍君的样子?
“……”
就在这一刻,护法忽然明白了,那种自走进喜堂里就一直叫嚣着的,“不对劲”的感觉是哪里来的。
这婚宴上——
居然只有他和教主是着红裳的!
第78章 江有汜(3)
可关无绝还没来得及问一声这咋回事儿,拜堂的大礼就已经开始了。香烟飘渺地燃起来,花烛点上,丝竹管弦奏起美乐,就该新人跪拜了。
这一来护法就顾不上衣服的颜色这种细枝末节。云长流虚弱至此,关无绝不忍叫他亲自走这些礼节,本想劝劝教主免了得了。转眼一看云长流已经用力扶着椅子的靠站了起来。
关无绝就在云长流身边,这时候习惯使然地去扶。而云长流也是十分自然地将一只压在护法肩上借力,两人完全成一种紧紧相贴的姿势。
关无绝起初还没觉出有什么暧昧之处,就这么扶着教主走到喜堂之前。直到他忽而看到那红火的囍字,才又觉得不太合适。
对啊,这不是教主和叶汝的大婚么?
自己怎么上来了?
四方护法眼眸凛然地一转,见叶汝仍呆在那儿看着,顿觉一股无名火窜上头,怒喝道:“新侍君呢!还不过来扶着教主!”
“啊?”叶汝这正主儿居然还被吓了一跳,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那句新侍君是在叫自己,忙慌乱地跑过来扶住云长流,“啊……是,是!”
……这人真的是来成亲的么!?
关无绝恨铁不成钢地剐了叶汝一眼,自己往后头退去。
云长流深深地望了叶汝一眼。
教主的神情温和下来,低声道:“多谢你。”
叶汝一个激灵,涨红了脸把头来回地摇。
关无绝看在眼里,总觉得依然有什么地方很微妙地古怪着,却也没细想,只当云长流只是礼节性地谢叶汝来扶他。
然而下一刻,就见叶汝很为难地转过头望过来,欲言又止。
云长流淡淡地替他说道:“他要拜堂的,如何能扶本座?你给我回来。”
“……”
这话似乎很有道理,至少听着完全挑不出任何毛病。可怎么就觉得那么……
关无绝心里纠结,却也只好讪讪地回来。
就这样,护法搀着教主,两人双双在喜堂的香案花烛前跪下。
……跪下的那一刻,关无绝敢肯定周围的目光都变得十分诡异。
尤其是花挽,那眼神儿真仿佛死灰复燃一般,一瞬间就明亮起来了。
然而护法仍然没法顾及,他全副心神都在教主身上。云长流如今全身无时无刻不痛,只站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已难受得很。如今又这么屈膝跪地,对常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却让他的痛楚成倍递增,呼吸立时就乱了。
“教主,”关无绝看着心疼的都快碎了,忙将云长流拥在怀里尽量叫他少费些力,皱了眉低声劝道:“要么跪礼还是免了吧,您……”
“不可。”云长流紧抿着唇忍着。他虽表面上坚持着不显露,额上却已隐隐渗出了些冷汗,“必须要……拜堂。”
“教主!”
关无绝完全无法理解云长流为何突然这么执着。明明又不是真心爱着叶汝,还非要连身子都不顾地在这种虚礼上较真儿。
这么一想,护法就突然觉得除了心焦之外,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爽快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