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错(25)
苏未名缄默半晌,才缓声道:「白姑娘,我吃了七伤丸的事,也请你别告诉旁人,尤其是他。」
「你怕他知道了伤心?」白雁眼窝发酸,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滴落,她哽咽着拭去泪水,点头道:「苏公子你放心,我、我不会说的。」
苏未名道了声谢,与白雁一起陷入了沉默。
「……咳……」不知过了多久,几声低咳打破死寂。
申无梦醒了?苏未名听男人中气尚足,仍是有些不放心,隔门问道:「你伤得重不重?」
「呵,区区皮肉伤,用不了几天就能痊愈。」申无梦淡然笑,顿了顿,道:「那人这些天来有没有折磨你?」
苏未名摇头,随即想起两人之间隔了铁门,对方根本就看不到他的动作,道:「我只是使不出力气,多半也是中了他的软筋散。」
申无梦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没受别的伤就好。」否则他这辈子也于心难安。目光转向另两扇铁门,他耳力灵敏,早已听到门后有人。「未名,这里还关了什么人?」
他语气平静如常,苏未名与他相处日久,却听出了杀机,一凛。申无梦这番落在任三法手里,煞是狼狈,一旦脱困,肯定会杀了知情者灭口,再想到申无梦对白雁的妒意,苏未名额头不禁冒出了冷汗。
白雁也听到了,她对申无梦始终心存畏惧,小声道:「申、申教主,是我白雁,还有我大伯,他、他……」
竟是这丑丫头!申无梦忆及苏未名在独活山庄时与这丫头的亲密行径,不由得杀心大盛,冷冷地道:「怎么又是你?!你在这干什么!」
白雁隔着铁门都闻到了一股醋意,愣了愣,嗫嚅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苏未名急着替她解围,忙道:「当然是被那姓任的抓来的,难不成还是来这里游山玩水走亲访友么?」
耳听申无梦一声冷哼,他怕申无梦再为难白雁,不等男人开口,抢先岔开了话题:「你不是要往祭神峰去吗?怎么来白泉观了?」
申无梦没出声,石洞内一下子变得安静异常,令人发怵。
他问错了吗?苏未名竟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你要是觉得我不该问,就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过。」
「……不是……」申无梦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几分犹豫,最终微微叹了口气:「我结下的仇家,不该由你这局外人来代我受过,更何况你若是遭遇什么意外,我也无法向幕遮交待。」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苏未名唯有牵了牵嘴角,靠上背后冰冷的石壁,不想再开口。
问得再多,也不过是将自己看得更清楚──自始至终,他只是申无梦心目中的一个局外人。
他闭目,任由黑暗将自己重重包围。
一片浓厚如墨的漆黑之中,苏未名竟看见了白无常。老人周身连同脸庞,都已溃烂得不成人样,散发着阵阵恶臭。爬满了蛆虫的皮肉正一块块地从肢体剥落,露出白骨和同样腐烂流脓的内脏。
突然,两颗血淋淋的眼球也从老人眼眶里滚落,掉到苏未名脚边。他惊慌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双脚也开始发烂,脓血从鞋袜中汩汩渗出,像要将他淹没似地不停往上涌。
「啊!!!」他蓦然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背心凉飕飕的,衣服已被冷汗浸湿。
「苏公子?」
「你怎么了,未名?」
白雁和申无梦的询问几乎同时响起。
苏未名苦笑道:「没事,做梦而已。」他拭着汗,腹中忽地响起几声雷鸣,提醒他许久未曾进食,喉咙也干渴得厉害。
石洞中难辨昼夜,但照这饥饿的感觉,他这一觉应该睡了很久。
正自难受,石阶上脚步声起。任三法与昨天幸存的那名手下走了下来。
苏未名又被拖出了囚室,看到放在地上的食盒里除了米饭清水,居然还多了几碟鱼肉,可见任三法心情高扬。
「申教主,这些饭菜可是我亲自下厨给你做的,你说,我对你好不好啊?」
任三法端起碗红烧肉,走向申无梦,撩开粘在男人脸上的几缕带血发丝,抓起块肉就往申无梦嘴边送,如哄猫狗宠物般笑道:「来,乖乖地张嘴让我喂你吃,只要你听话,今天我就不再对你用刑。」
苏未名直听得一阵恶心。
申无梦扭转头,虚弱地笑了笑:「我倒宁愿你手上拿的是鞭子烙铁。呵,看着你这张脸,饿鬼也会食不下咽。」
「!当」一声,一碗肉被任三法狠狠砸到了地上,瓷碗四分五裂。
他全身都因愤怒而发抖,独眼瞪着申无梦,半晌,咧开猩红的嘴唇,扯开个令人通体生寒的笑容。「你想激怒我让我杀了你,好少受点活罪?我不会再上你的当的。你上面的嘴既然不肯吃,那就用下边的嘴来吃好了。」
他掏出金剑,伸舌舔着剑柄上已然干涸的血迹,凑近申无梦狎笑道:「你那里还真紧,昨天才进去一点就流血了,等我哪天兴致来了,一定把你干得死去活来,向我求饶。」
「你不会有那一天的。」申无梦陡然展颜一笑,纵使衣不蔽体,遍体鳞伤,目光流转间依旧神采飞扬。任三法一时竟痴痴地移不开目光。
申无梦猛一低头,撞上任三法的额头。后者根本没想到这已无力反抗的人会突然发难,毫无防备被撞个正着,顿时昏厥,金剑掉地,整个人凌空飞起,跌落虿盆。
第十三章
「掌门!」那挟持苏未名的手下大惊失色。
申无梦鞋尖轻踢起掉在他脚边的一片碎碗,瓷片带起一点白芒,转眼没入那人咽喉,又从颈后穿出。那人连惨叫也不及发出,便已倒地毙命。
苏未名又惊又喜,忙俯身去那人尸身腰间取铁门钥匙,边道:「你不是服了软筋散吗,怎么内力还在?」
「这还多亏了任三法昨天那顿鞭子。血流得越多,血中软筋散的药力也越弱。」任三法等人未来到时,申无梦已经恢复了大半力气,但为了谨慎起见,他在任三法面前仍是装作有气无力,等对方完全卸掉了戒心才伺机出手。
他深吸一口气,奋力一振双臂,乌金铁链竟被他拉长了数寸,却无法挣断。申无梦色变。看来任三法所言非虚,这锁链果然难以挣脱,可镣铐的钥匙已被丢进了虿盆,哪里还找得回来。
苏未名这时已打开了白雁那间囚室的铁门,回头见申无梦挣不开铁链,他捡起金剑递给申无梦。
剑刃灌注了真气劈上锁链,火星四溅,链子上只多出道极浅的白印。
白雁走出囚室,见申无梦衣衫破烂几近全裸,她羞红了脸急忙扭过头去,却听苏未名道:「白姑娘,可否把你头上的银簪子给我?」
她愣了下,羞涩地朝苏未名看了眼,拔下银簪放入苏未名手中。
申无梦目光顿寒,见苏未名拿着簪子向他走来,他将金剑抛还给苏未名,冷冷地道:「任三法其余那些同党,都已经被我来时杀了,不会有人阻拦你。你只管带那丫头走吧!我等功力完全恢复,自然能断开铁链脱身。」
又在喝干醋了!苏未名微微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别想多了。我手上没力,你替我把这银簪弄弯点。」
申无梦有点错愕,却也没多问,接过簪子,双指轻轻一夹,簪身立时弯折。
「行了。」苏未名取了银簪将尖锐弯曲的尾端插进镣铐锁孔,缓慢拨弄几下,「咔哒」一声,居然打开了镣铐。
申无梦这回是真的怔住了。「你……你怎么还会这手本事?」
苏未名如法炮制,将申无梦另一只手上的镣铐也打开,脱下自己的长衫递给申无梦遮羞,才自嘲地笑了笑:「当然是跟打家劫舍的匪类学的。我早年四处流浪,有阵子身无分文,正好遇上伙盗贼打算去偷官银,就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背负着不光彩过往的他,和弟弟幕遮不啻是天渊之别。他转身,不想从申无梦惊诧的眼神里看到轻视鄙夷。
「白姑娘,簪子还你……白姑娘?」
白雁已将囚禁白无常的囚室铁门打开了,跪坐在门口,纤瘦的背脊抖个不停,仿佛压根没听到苏未名在叫她。
苏未名走近她身后,看清囚室内的情形后,头皮阵阵发麻──原先被镣铐铁链锁绑在石壁上的人,躯干已同腐烂的四肢分了家,倒在稻草里,一团血肉模糊,无从辨别。
白无常这凄惨模样,就是他日后的下场……苏未名心头泛寒,亦不敢再多看,轻声唤白雁起身,却见她目光呆滞,神情恍惚,显然被白无常的死状吓得不轻。
申无梦跟在后面也看到了白无常的尸体,以为是被任三法酷刑凌虐至死,皱了皱眉,道:「人都死了,看也没用,走罢。」转身便往石阶走去。
苏未名硬将浑浑噩噩的白雁拉了起来,扶着她跟上申无梦。
经过那虿盆时低头一看,发现任三法面朝下趴伏在一堆尸骨上,然而各种毒物只在任三法身边围成个圈子,竟无一接近他吸食血肉。苏未名一惊后就想到这姓任的妖人练了一身毒功,多半自身也含有剧毒,是以连毒物也不敢近身。
这坑中不计其数的毒物若不除去,总是一大祸患。身边不远处恰好有盏长明灯,苏未名过去拿了灯盏抛进虿盆,想将毒物连同任三法付诸一炬。不料灯盏落到任三法身上,滚了两滚,还没烧着衣服,便已熄灭。
申无梦已走到石阶中间,回头道:「不用这么费事,等出去后,一把火将整个白泉观烧个干净就是。」
苏未名心想不错,扶了白雁紧跟而上。
百来级石阶很快到了头,三人绕过神坛,三清殿上遍地死尸即刻映入苏未名眼帘。清一色的劲装汉子,尸身全都残破不全,断肢残骸散落各处。
苏未名虽知任三法的手下也绝非什么善类,但见众人死状惨烈,心底仍是打了个突。感觉到白雁身躯在轻颤,怕她惊吓更深,忙用袖子遮住了她双眼,低声道:「闭起眼睛别看,跟着我走。」
白雁似是听进了他温柔的劝慰,果真闭起眼,十指紧抓住他的胳膊亦步亦趋。
申无梦全都看在眼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胸口翻腾,却又无处发泄。他冷着脸取了油灯,边往外走边点燃周围的经幡布帘。
火舌顺着布料直往上窜,舔上木柱横梁。
三人走出山门,日光耀眼,正值午时。苏未名回望身后,火势已波及多处屋宇,被山风一刮蔓延得更快,如火蛇乱舞。
用不了多久,这白泉观就会被烧成废墟焦土。可只要想到自己命不长久,苏未名心里全无得意,只余黯然。
「怎么还不过来?」申无梦已经走到云气翻涌的石梁边,向苏未名伸出了手。「你体力未复,一个人过这石梁危险,我扶你过去。」
苏未名摇头,反而将白雁领到申无梦身前。「你先带白姑娘过去吧。」他看得出申无梦对白雁十分嫌恶,要是他先跟着男人到对面,说不定申无梦一时心生恶念,便不肯再回来接白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