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错(3)
不知道那小家伙如今在做什么?是否还傻傻地将鸳鸯错认是鸭子?……
他又轻啜一口美酒,在迎面拂来的春日暖风里半阖起眼帘。听见庭院外有两个少年的声音在小声争吵,他却依然高卧。
那两个,是他近来一时兴起收下的两名弟子。人固然机灵狡黠,可整天除了练功,便只知道吵架,根本就不似他原先想象中可爱。
哼,小孩子果然就是讨厌,只有断剑小筑那个小家伙才对他的脾胃。
申无梦嘴角笑容更深,陡地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长身而起。
思念既起,便似湖面的涟漪,一层层,在他心底波动不休,令他冲动地决定,再赴断剑小筑看一看那男孩。
第二章
苏幕遮跟往常一样,随西席修了今日的功课,又描摹数张字帖后,退出书房,拿了青竹剑自去花圃练剑。
夏日将近,天气也日渐炎热。他练完一轮剑法,便觉有些累,背心衣服也湿了,于是坐到池边树荫下纳凉。看着手中剑,暗忖该偷偷找人制柄同样的剑,让九叔给哥哥送去。
想到哥哥苏未名,他心里就不好受。
这半年来,父亲也延请了许多大夫为娘亲治病,均是药石空投。娘亲的病,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重,几次在清醒时求父亲再把哥哥接回家,父亲和老祖母却道不能让哥哥克了娘亲,坚不应允,甚至还将哥哥送到了离断剑小筑更远的一户佃农家中寄养。
那儿距小筑几乎有六、七十里路,即便苏未名想溜回来,一个年幼的孩子,没有车马代步,又无人相陪,不可能找得到回家的路。
他为兄长抱不平,可人微言轻,压根说不上话。能做的,也只有不时请九叔跑腿,将自己有的吃穿用品,连同武学秘籍,都偷偷送一份到乡下。
九叔欣慰地夸他懂事,苏幕遮却仍对自己的孪生兄长满怀歉意。如果不是他出生后正逢老祖母病情好转,哥哥也不至于被父亲认定是家中的灾星,身为苏家的嫡长孙,竟连家门也不得入,而他却取代了哥哥,被父亲视为后继之人,享尽宠爱。
等他长大了,有了能力,一定要把哥哥接回小筑,不让哥哥再受任何冷落委屈。
「少爷,幕遮少爷,快去看看夫人吧!夫人她好像快不行了!」谭氏的贴身仆妇突然一路焦急地喊了过来。
苏幕遮大吃一惊,急忙跟着仆妇赶去娘亲的住处。走了几步,直觉身后似乎有人在暗中窥伺,他猛回头,只见风吹叶舞,哪有什么人影?
大概是自己太过紧张了吧?苏幕遮微摇头,又担心娘亲,无暇多想,匆匆出了花圃。
这小家伙的警觉心还真高!申无梦藏身树后,轻笑。
比之半年前,男童长高了些,沉思之际,俊俏的小脸上居然已经隐约透出几分稳重气度,可比他那两个只知成天争执的徒儿安静多了。
就在仆妇到来之前,申无梦还在考虑着这一次要不要干脆将男童带回天一教去,但听说孩子的母亲病危,他顿时打消了这念头。他可不想硬把小家伙从病重的亲人身边带走,遭小家伙怨怼。
发现自己居然越来越在乎男童的感受,申无梦自己也愣了一下,沉吟几许后,微微笑。
没料到自己难得对某人上了心,对方,却还是个孩子。不过……他并非没耐心的人,而那可爱男童,也值得他慢慢等待。
他今后的日子,想必也不会无聊罢。
申无梦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断剑小筑。
佛偈云:「无染无所着,无想无依止。」
一旦起了执念,便无止休。
申无梦此后每一年中,都会离开总坛一段时日,一人悄然至江南,藏身小筑暗处,看望那个牵动他心神的男童。
苏幕遮就在他的注视下逐渐长大。练武时的认真,休憩时的沉静,操琴时的风华……年复一年在申无梦眼里积淀着。褪尽了孩童稚气,青涩中日益俊美的容颜让申无梦更难以移开目光,亦令他更想快些将之收入怀中。
而在苏幕遮十三岁时,缠绵病榻多年的谭氏终是药石无效,撒手尘寰。
那一年,申无梦暗中见少年满身重孝,目含泪光,神情悲恸,一时竟想现身好好抚慰少年,但转念之间,他还是忍住了,没去惊扰那个沉浸在哀伤中的少年。
原本他此次前来,便为带少年回天一教。偏逢少年丧母,申无梦暗叹不巧,也改变了心意——即使要带人走,也得等少年为母守完孝。
鸿影溟蒙春色淡,寒雨萧瑟秋气浓,三载,恍若一弹指。
这日,申无梦坐在议事堂中,听着教众禀事,心里却在盘算,离小家伙丧母,已快满三年。小家伙一定又比去年他看到的时候长高了许多……
龚藏侍立在下首,突见教主面露笑意,不禁偷偷与对面几个长老交换了个眼色。
这些年来,天一教声势更胜老教主在世之时,然而与座下气焰日见高涨的教众相比,教主申无梦随着年岁增长,非但不显张狂,反而较少年时内敛得多,甚至近年来,常会独自微笑出神。
却不知,教主此刻又想到了什么?
「龚护法!」
高处座椅里的人蓦地开口,在空旷厅堂内激起清醇悦耳的回声:「明日,你随我去江南。」
「是!」
龚藏领命,抬头刚想细问教主要办何事,可要他找几名得力教众随行,申无梦却已离座,噙着笑,出了议事堂。
孝期将过,他也不必再顾忌什么,该尽早去断剑小筑把人带回来。十六岁的少年,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那是他等候了九年之久的宝物,绝不容他人捷足先登。
细碎的雪,无声从天而降,不断覆盖在黛青屋瓦上,将断剑小筑笼罩进一片白色中。
黑漆门楣上方悬挂着的数盏灯笼,也是白色的。高墙内,隐隐飘来诵经声,法器鸣奏。
苏幕遮为母丁忧,三载期满,并未能脱下孝服,只因月初老祖母终于享尽天年,在睡梦中辞了世。他对这个表情总是严肃多过慈祥的老祖母,敬畏大过喜爱,虽然悲痛,自是远不及丧母时伤心欲绝。
苏庭轩却痛入肝肠,出殡归来后仍茶饭不思,成日跪在苏老夫人的灵位前暗自垂泪。
「爹……」
苏幕遮这天终究看不过去,鼓起勇气将年近花甲的父亲搀扶起身,劝道:「奶奶已经往生极乐,爹您就别再难过了。奶奶天上有知,也会为您担心的。」
「是啊,慕遮少爷说得对,请门主节哀。您再整天跪在这守灵,门下弟子都担心得很。」一同前来相劝的关山雨师兄弟等人也纷纷请苏庭轩回房休憩。
面对众人溢于言表的忧色,苏庭轩不忍令众人失望,便强忍伤悲点了点头。「我自有分寸,你们先忙各自的事情去吧。」
关山雨等人也不便再多说什么,相继告辞。
苏庭轩又对母亲的灵位望了一阵,才在爱子低声劝慰下,缓步出了家祠。两人也不打伞,踩着满地白雪往藏剑阁而去。
苏幕遮走在父亲身后,看着父亲日益显出老态的微驼背影,心头微酸,而这几天来脑海里盘旋许久的想法也越发鲜明,他轻声道:「爹,娘亲和奶奶既然都走了,您就让哥哥他回小筑来吧!」
苏庭轩脚步猛地停顿,回头瞪着他。
苏幕遮没有畏缩,声音反而响亮了几分:「娘亲过世那年,您说不能让哥哥知道,怕他回来奔丧会把晦气带给奶奶,都不准人给哥哥报丧,哥哥他到现在都一直被蒙在鼓里,还不知道娘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现在奶奶也归天了,您也没什么可担心的,难道还不肯把哥哥接回来?」
想到兄长这九年来都未能再踏进小筑,甚至无法和他一样,为娘亲守孝,苏幕遮俊秀沉着的面容亦因冲动和不平而发了红,直视父亲双眼,道:「爹,哥哥不也是您的亲骨肉?
「就因为他出生那阵子,奶奶突发心疾,您就信了那江湖术士一派胡言,认定哥哥是不祥之人。倘若那术士当初说我也是灾星,您是不是连我也不想留下?」
苏庭轩吃惊地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一向谨言慎行的儿子,怒道:「你娘亲就是被他克死的,你还——」
「爹,您别这么意气用事。」
苏幕遮忍不住为兄长叫屈:「娘亲和哥哥那次见面后过了六年才离世,跟哥哥有什么关系?您连这也要怪到他头上?」
多年积压的不满一朝终得宣泄,他吁了口气,胸口不再那么抑郁,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口气太咄咄逼人,未免太伤老父的心。
他缓下语气,柔声恳求道:「爹,生死有命。奶奶当年犯病,只是一时巧合罢了,您何必一直对哥哥他耿耿于怀呢?爹,娘亲和奶奶都已离你而去,您只有我和哥哥了,让他回来,我们一家骨肉团聚不好么?」
苏庭轩起初是生气的,气他倾注了毕生期望的儿子竟敢出言顶撞他,可苏幕遮说来头头是道,叫他根本无法驳斥。听到最后一句,蓦然间满腹悲酸难抑。
这孩子说的,确实不错。他的爱妻、慈母均已不在人世,亲人只馀两子,其中一个还被他抛弃在外,整整十六年不得亲近。
一丝懊悔与歉疚油然而生,苏庭轩无声喟叹。
他或许真的老了,这一刻,多年来对苏未名的嫌恶之情竟不可思议地淡了,反而腾起股强烈渴望,想见一见苏未名。
见苏幕遮还安静地陪他站在漫天碎雪中,等着他回答,他颔首轻声道:「你有孝在身,不便去,就叫九叔去把你兄长接回家吧。」
知道父亲终于肯接纳兄长归来,苏幕遮感激地道:「多谢爹。」
九叔已经两鬓苍苍,腰背佝偻,行动蹒跚,但听说门主愿意接未名少爷回来,他心下的欢喜丝毫不亚于苏幕遮,急忙套了马车,赶去乡下。
雪势到了后半夜便逐渐减弱停歇,之后连着两个大晴天,积雪尽融,小筑外梅香流溢,沁人心脾。
这日午时,九叔的乌篷马车也在小筑角门外勒停。
苏未名掀帘,一跃下车,被日光映红的白皙脸庞上难掩激动。阔别多年后,他终于又可以再度踏入小筑。
九年前,他还傻乎乎地以为用不了多久,双亲会再接他回家,可当他被九叔送至远离小筑的另一户陌生人家中后,他才明白,自己再一次被父亲抛弃。
那晚,他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咬着被角呜咽到天明。
幸好弟弟仍想着他,时不时叫九叔偷偷地来探望他,为他送来吃穿用度、剑谱心法,让苏未名在彷徨凄凉间找到了一丝倚靠——至少这世上,还有个亲人惦念着他。
随着年纪渐长,苏未名也慢慢从九叔口中套问出自己遭父亲敌视的原因,将那满嘴胡说八道的算命先生诅咒一通后,自叹生不逢时,也算是看清了在老祖母过世前,父亲都不可能让他回去。
等待,或许是他唯一的办法。他不信,老奶奶可以活得跟天地同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