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孙锦(149)
左贤王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是踏入了陷阱,恨得目眦欲裂,狂吼一声,连砍数位围攻他的小兵:“贱人!你看我今天不砍了你!”
阿驽已勒马停下。
左贤王忽地感到一阵风从耳畔擦过,他下意识地侧身,躲过了穿喉的一枪,脖子左侧被划了一刀。
一个声音如玉石玎玲般动听悦耳的男声阴鸷地说:“你在喊谁是贱人。”
他抬手,弯刀挡住冲刺而下的□□,阳光晃了晃眼睛,过了两招,他才瞧清来人的脸,竟有种脊背生寒之感。此时此刻,眼前这人与他记忆里的另一个人影渐渐重叠,让他恍惚了一下,这人……这人怎么和王观明长得那么像!不,不,王观明已经死了,是可汗亲手杀的!
就在他犹豫畏怯的一刹那,一线寒光猛然掠过。
世界颠倒。
他只看到一具失去脑袋的躯体,怎么那么像他的身体,鲜血从脖子里喷出来,溅进他自己的眼睛里。
那个肖似王观明的年轻男人拿着一柄□□,冷冷地居高临下睨视着他。
他到死也没想通,这些汉人是怎么来的,他们怎么敢……
沐雩把劈下来的这枚脑袋给提起来,扔给近旁的赫连光:“收好。旁的几颗脑袋丢了没关系,这颗不能丢。”
说完他就匆匆跑到顾雪洲的身边,担心地问:“安之,你没事吧?”
顾雪洲惊魂未定:“没、没事。”
沐雩拉着他:“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走。”
顾雪洲气都还没喘匀,又被推上马背,沐雩的一干部下将藏起来的马儿牵出来,没空叙旧,先跑路吧。
顾雪洲冻得不成,沐雩披了件大氅,把他裹在怀里。
顾雪洲缩了缩,搂住他的腰,忽地想起十多年前,他捡到沐哥儿的那一天,那时沐哥儿还是个小娃娃,瘦瘦小小,可以被他抱在怀里。那天他睡得迷迷糊糊醒来,被子里鼓起来一团,原来是沐哥儿从床底下爬出来,半夜偷偷钻进他的被子里。
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那个稚嫩弱小的孩童已经长大,有了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手臂,甚至可以保护他了。
沐雩安慰他:“安之,你再忍一忍。”
顾雪洲嘀咕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这点事理我还是明白的。”
一到沐雩的近旁,顾雪洲就觉得安全了,甚至还挨着他的胸膛睡了一小会儿,待再醒过来,四下环顾,都是老熟人了,但瞧见杨烁,他还是愣了一愣。
顾雪洲第一眼还没认出来,他印象里的杨烁杨小帮主是个脸上无时无刻不挂着笑容的少年郎,像是用阳光制成的,永远是那么闪闪发亮。而现在这个杨烁,脸上看不到一丝笑,他的脸上还有伤痕,应当是鞭子抽的,仍结着血痂,倒添了几分彪悍的气质。
沐雩说:“我们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一日一夜就能离开甘州,到接应之处,达山调兵遣将得话肯定赶不上来。”
顾雪洲点点头,他跟着沐哥儿走就是了,不过他想起一件事:“是皇上派你前来的?”
沐雩说:“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顾雪洲服了他了:“……这确实你能干出来的事。你擅离职守,也不怕被罚。”
沐雩不以为然:“我提了狄人的左贤王脑袋回去,总能将功抵过了吧?若还不行,那我只能带着你跑了。凭什么非要给他们姓裴的卖命。”
顾雪洲心想,他总以为把这孩子教好了,其实还是老样子:“你可真是胆子大。”
沐雩胸有成竹地说:“达山带着大量人马就肯定不可能追上来,他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可汗之尊,总不能一个人不管不顾地追上来吧?”
顾雪洲见他那骄傲的模样就看不过眼,眼皮有些跳,他看看杨烁的方向,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你快别说了,谁知道呢,你这个乌鸦嘴。万一达山真追上来了怎么办?”
沐雩抿了抿嘴:“那就打呗,我再多带一颗可汗的头回去,给舅舅报仇。正正好。”
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顾雪洲心想,天底下怕是没有这小子不敢想的事,也不看看自己做不做得到。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入夜,才想歇一歇,便发现后方还有一支骑兵追来,就算不是达山亲自带队,大抵也是他派人过来的。
杨烁与顾雪洲道歉:“顾大哥,都是我连累你了。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至于被抓,害得大家都落入险境。”
顾雪洲不敢和他说重话:“没事,这怪不得你。”
杨烁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苦笑道:“怎么可能说没事呢……”
他低下头,匀了下呼吸,再抬起头,说:“顾大哥,是我做错了事,我一条贱命还不了那么多,但你我总能保下来。”
顾雪洲拍拍他的肩膀,意气风发的少年终于长大了,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杨烁说:“早知道我当年我就该乖乖听奶奶的话,学什么武,不如同顾师傅学医,好歹能救几条命。”
顾雪洲想了想,对他说:“这事真怪不得你,无论你在或不在,都会有今日这一遭,哪能是你一个人的事。”
顾师傅过来叫他们:“别聊了,马儿都喂过草喝过水了,我们赶紧上路。你们这些小崽子,成日给我惹事。这要是被追上了可就难了。”
沐雩把顾雪洲挟走,仍是他们两人一骑,开玩笑道:“我们跟着顾师傅走,一准没错,他别的不行,逃跑是一流的。”
顾师傅啐他一句:“你这臭小子。”
旁边的人纷纷笑起来,氛围没那么僵硬了,但大家其实明白,眼下他们的行军远没有那么轻松,这是真的被狼群追着屁股咬呢,慢一步,就要被撕碎了。
他们没有拿火把,只就着月光皎洁前行,山路崎岖,怕把马给摔了,快也快不起来。
行至一处山谷。
月色如练,山风呼啸,沐雩从怀中取出一支哨笛吹响,顾雪洲举头望去,两边山头都冒出不少人,显然是已经埋伏许久了。
他们的马没有停下,径直穿过山谷,沐雩回头看到杨烁停了下来,没有再跟他们一起离开。
过了一会儿,顾雪洲听杂乱的马蹄声少了,才发现有人没跟上来,他回过头:“杨烁呢?”
沐雩停下来,说:“他有他的事要处置,随他在此的都是漕帮旧人,本来就被朝廷通缉,回不去了。”
顾雪洲一惊:“他要留在这里等他师兄来?这是不要命了吧!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吧?快叫上他一起走,不是还来得及吗?”
沐雩道:“我早就说过,叫他不要轻信达山。他不是能隐姓埋名或下气的脾气。”
顾雪洲却说不出什么仁义之词,说什么呢?是让他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吗?男儿有男儿的担当,对男人来说,有些事比生死更重要。不是人人都能像他这样放下家仇,安于平淡的。
杨烁对他挥了挥手,以示告别。
顾雪洲唤了一声:“杨少帮主!”
杨烁没有应他。
沐雩勒马转过去,在几步之外,回身望着旧友。
杨烁对他们笑了笑,拱手道:“此地一别,后会无期。祝你们白头偕老,喜乐安平。”
沐雩的胸膛深深起伏,像是在叹气般地沉声回答:“豆豆,你真的不跟我们走吗?”
杨烁平静地说:“子谦,谢谢你了。我如今,在中原已是个死人了。死在哪不是个死?我死在这里,总比回去以后找个偏隅苟且偷生来得要好,希望能多少将功补过,让我奶奶他们可以安度晚年。”
顾雪洲说:“豆豆,你别说傻话了。”
杨烁摇了摇头。
沐雩把大氅解开,披在顾雪洲身上,下了马,再对顾师傅说:“顾师傅,又要麻烦你带安之去安全地方。”
顾雪洲抓住马绳,他倒不是不是自己不会骑马。
顾雪洲问:“你也不走?”
沐雩握着他的手,说:“等我伏击了达山,我就回去。你在家等我。”
“杨烁是我过命的兄弟,他曾为我两肋插刀,又帮过我那么多次,我必得报答他的。”
顾雪洲阖了阖目,颔首道:“既然是你做的决定,你想怎样做就怎样做。我不拦你,也拦不了你,我优柔寡断、生性懦弱,你胆大包天。你若死了,我还不算太老,来得及再找一个。”
“我不留在这里拖你后腿。”
沐雩闻言,大笑两声:“你休想另找,我肯定会活着回去,我还要缠着你这辈子。”
顾雪洲不再多言,与顾师傅骑马离开。
沐雩对杨烁伸出手,杨烁与他击掌,沐雩猖狂地道:“十年前我们一起打过一个皇帝,这次再一起打另一个皇帝,谁能有我们这么风光?”
似是火星落入枯柴,杨烁的眼眸明亮起来:“哈哈,没错,你说的是。”
达山知道会有埋伏,换作他是沐雩,他也会这样做,多么好的机会,浪费了才可惜。
但他还是去了。
他知道杨烁会在那等他。
不知何时,浓云遮蔽了明月,山路变得更黑,绒绒细雪自天际飘落。达山听到“咝咝”的细声,混在咆哮的风声之中,听不清晰。他信手一劈,将一条蛇劈成两半。
“见鬼,这大冬天,哪来的蛇?”
马群骚乱起来,马儿无处下脚,“咴咴”地惊叫纷纷。
达山策马折返后退,他带了五百骑兵,有些马被蛇咬了,不过几息之间,马儿就四肢麻痹摔在地上,他扫了一眼,折损了几十匹马。
达山退开之后,当机立断,干脆在上风的树林泼了油,放了一把火。火很快烧了起来,将周边照亮,在地上和林间的黑蛇游走退去。在一旁看着这场火越烧越大,想用火和烟将伏兵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