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57)
他屏了息,放轻声音,极小心地问:“怎么了?”
提灯不理他。
良久,方听道:“你不听我的话。”
“我几时不听你的话?”
提灯又不应了,谢九楼只听得见细细的吸气声。
他半笑半哄着说:“你叫我不许近火,我便不近,叫我不许伤着自己,我也不伤。你要我如何,我便如何。我是这世间最听你话的,旁的再找不出第二个。你怎么还平白污蔑起我来了?”
提灯放在他腰间的手游走到后背,放在那儿,掌心贴着谢九楼的衣裳,谢九楼觉得那块地方温温热热的。
提灯说:“别把后背留给别人。”
“好。”
“别受伤。”
“好。”
“别一声不吭就走。”
“好……都好。”
谢九楼答应了,又问,“那你呢?”
提灯在他颈窝蹭了蹭,又不吱声儿了。
谢九楼后仰着看着天,扬起唇角,眼睛弯了弯:“我说你这个恶霸——怎么只许我听你的,就没你听我的?我不听,就寻死觅活威胁我,还故意掉泪珠子给我看。天地间没你这么不讲道理的。”
第44章 44
44.
二人一夜无话,次早天亮,正卧眠树下,就听鹤顶红由远及近喊过来:“亏我们找了一夜!你俩倒好!在这儿睡得不知姓什么了!半点不叫人省、省、省……”
被吵醒的巨虎从树后缓步绕上前来,脊骨耸动,打了个呵欠。
鹤顶红动了动唇,几个箭步原路退出几丈远,躲到了楚空遥背后。
——鸟怕猫,自古如此。
楚空遥笑着抬手往后护了护,瞧那老虎右眼上已糊了一团黑红的血痂,该是被挖了。
“睡醒了,也该下山了。”他冲树下二人道,“这畜生倒让你们收拾得服帖。”
提灯一面起身,一面斜乜那老虎:楚空遥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这畜生还没处决。
老虎佝着脑袋往谢九楼腿边上挨。
谢九楼正给提灯拍完后背的泥灰,这会子大腿贴过来一个热乎的身体,便随手在老虎顶上薅了两下。
提灯说:“先走吧。”
众目睽睽,也不方便拿它怎么样。
下山路上,鹤顶红先凑过去:“提灯,昨儿那光是怎么回事?”
提灯低着眼,装不明白:“什么光?”
“就昨儿,”鹤顶红说得兴起,“你去找谢九楼那当头,林子里冒出一把光来。嚯!地皮都哆嗦掉一层灰似的,不是你捣鼓的?”
提灯摇头:“我没见着。”
“怎么会!那光只要在山上的都能……”
鹤顶红话没说完,提灯转身要去挨着谢九楼。
才一扭头,方晓得谢九楼旁边,那老虎竟已跟了一路。
谢九楼也不吭声,任它跟着。
提灯在他跟前顿住脚:“你喜欢?”
谢九楼抱臂,垂眸看着老虎,扬唇一笑:“还行吧。”
提灯便盯着老虎陷入了沉思。
“想什么?”谢九楼拉着提灯继续下坡,“是不是觉得能留它——”
“留它的皮下来给你做毯子。”提灯仰头,眼珠子似乎亮了一层,“如何?”
谢九楼:……
谢九楼扯了扯嘴角,委婉道:“时令未至,过冬再说吧。”
提灯一愣:“过冬?”
“是啊,过冬。”谢九楼并未注意到提灯神色,只踏上前方青葱山路,悠扬道,“今年冬天,若陪你在娑婆界过,便能一起看雪了。”
无界处没有春秋,谢九楼已三百年没见过大雪。
“能和你看一场雪,也是极好的。”他说着,侧首看向提灯,对方却不知想到什么,低头不语。
“……提灯?”
提灯闻声抬头,怔了一息,忽笑了笑:“那你可记好,算我欠你的——第一样有了,便是娑婆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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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成了囡囡最喜欢的坐骑。
一行人沿路走,沿路观赏囡囡瘫在虎背上,时而仰面朝天,时而趴着打盹,丝丝缕缕黑气垂在虎肚子两侧,飘飘荡荡。
提灯见它招囡囡喜欢,扒皮的事便也按住不提了。
“总该取个什么名字。”谢九楼道,“大黄?”
楚空遥摇头:“不雅。”
“那叫什么?”
“小黄。”
谢九楼:……
“提灯,你觉着哪个好?”他转而问道,“大黄还是小黄?”
提灯沉默一瞬:“它不是,本来就有名字么?”
“有么?”
“老虎。”
谢九楼:……
楚空遥:……
老虎:……
鹤顶红隔得老远,听他们商讨半天,一撇嘴道:“不是过冬要做成毯子么?!就叫毯子得了。”
于是老虎有了名字。
除了它自己,大家都很满意这个名字。
行至半山腰,提灯不动声色慢了下来,最后止步道:“我方才打眼见着草丛里有个东西,像谢九的戒指。”
谢九楼下意识摸了摸自个儿别在腰间的硬物:“有么?”
“有的。”提灯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瞧瞧就回来。”
毯子瞧着他的背影歪了歪头。
提灯离开的方向,似乎是它的虎穴。
一时提灯负手回来,谢九楼大马金刀坐在石头上,躬着身,两肘搁在膝盖上,百无聊赖翻叶子玩:“找着了么?”
提灯摇头:“泥太厚了。”
谢九楼颔首低笑,末了又道:“那走吧。”
只是嘴上说着,身子却没动,像还在等什么。
果不其然,提灯趁机从背后掏出一弓一箭,递给谢九楼。
那是一把极轻巧的弓,不过比小臂略长,象牙白,箭身更是干净得一尘不染,连尾部箭羽都好似闪着银光。
谢九楼看着这把自己用了二十年的龙吟箭,并没有接,只问:“哪里来的?”
提灯垂目,正琢磨找个什么借口糊弄过去,谢九楼就给他送了台子:“找戒指路上捡的?”
提灯赶紧点点头。
谢九楼又说:“不该啊。这龙吟箭,三百年前就折了,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提灯眼珠子又悄悄乱转起来。
这时谢九楼又自答道:“该不会当年山里本就不止一把,世人不知道罢了?”
提灯一听,又点点头。
谢九楼忍着笑接过弓箭,自叹道:“当年我满岁,阿嬷端着托盘让我抓周,我第一个拿的就是这把弓,父亲自此便把它挂在了我的摇篮边。后来箭断了,龙骨成灰,我再想起,只叹是自己糟践了它。观音之物,岂是我娑婆凡俗能染指的。谢家两百年,它也就认过我这么一个主。如今再得一把,倒沉得叫我不敢拿了。”
提灯嘀咕:“拿了就拿了,观音叫你拿的。”
“什么?”
“没什么。”提灯道,“你既用着趁手,就当从这儿借的,日后无需再用时,还回来便是。”
转眼大半日脚程,他们才下了山。
毯子因为外型彪恶,只怕随着他们去找客栈,要吓走大半个地方的人。便叫他驮着囡囡,绕山下小镇,穿林过去,在镇子外等他们。
鹤顶红一脚跨进镇子,一面抱怨:“早晓得就绕峡走了。进山这一程,耗费的时辰还不如绕峡呢。”
他越想越不得意,转问提灯:“提灯,你当初为何非要进山?”
没等提灯答,谢九楼便在一旁说:“擒了虎,解决世间伥鬼之患,难道不值?”
鹤顶红皱紧眉头——不是不值,只是提灯不像那么为世间着想的人。
他拉着提灯小声问:“你当真为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