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340)
“他们走得匆忙,未留甚信笺,丹书也已遭虫蠹,后来我才想起还有留于树上的宝牒。我这守墓人,终归是当得不称职。”迷阵子叹息。
“多谢你守着无为观。”小泥巴开口,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等我回来。”
迷阵子笑道。“不必谢。我说过,咱们是最好的朋友。”
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小泥巴忽觉怅惘。风卷起槐叶,沙沙地响,像林间下起了细细疏疏的雨。鸟儿肃肃惊起,落下几枚漆黑乌羽。明明已归故乡,此时的他却似一个迷路的孩子,无处僝愁。
“成,咱们已说开了。两位师父的遗物你也收妥了。”
迷阵子微笑道。
“现在,来杀了我罢。”
一时间,两人目瞪口哆。
“你说……甚么?”小泥巴只觉难以置信,问道。
涸池之后现出一个雪白倩影,提着纸伞,缓步而来。天穿道长停在了迷阵子身后,满面苍白。墨迹犹如血脉,在她周身流淌。看得出来,她是由符箓造出的傀儡。
然而即便是窟儡子,却依然有自己的神识,画在她身上的符字蕴藏着她魂心的残末。小泥巴读懂了她眼底的悲凉,像一片霜,卧在那秋水般的眸子里。
“天廷不是一直在寻食人精气的游光鬼么?”
迷阵子提起红灯笼,灯影幢幢,落在衣上,宛若血污。他的笑容哀伤而不祥。
“我就是游光鬼。”
(四十九)弱羽可凭天
“游光鬼……是你?”
舌头似打了结,小泥巴磕磕绊绊地道。
纸灯笼摇曳着,红光犹如绛唇,轻轻吻在地上。无人过访的荒林中,老木交覆,奇石险拔,迷阵子坐于其中,笑容亦幽森凄凉。
“是。我虽为妖躯,却仍是人心,若要延寿,便得攫人身中阳气。师父与道人亦如此。”迷阵子叹息道,“我等在人间三百余岁,如今便似世间残秽,即将死灭。不若由你动手,将我们除去,也算得办了天廷的差。”
心头似被钝刀脔割,哀伤如低回烟雨,笼于胸臆。小泥巴频频摇头,喃喃道,“不,不。我不会对你们动手。”
泪珠联翩而下,他哽咽道,“我做不到!你是我的友人,我凭甚么对你刀剑相向?”
“凭我是你的友人。”迷阵子温和地笑,“即便你放我一时,旁人却不会放过我。比起死于生人之手,不如将性命断于你手上,更教我心安。”
泪水自面庞滑落,一滴滴坠进地里。不知觉间,小泥巴已泪流满面。
迷阵子敞开臂膀,一点微弱的光自心膛中涌现。那光芒犹如残照,即将湮息于黑暗。小泥巴方才知晓,师父所言不假,游光鬼会将自己的魂心露给自己看。
“这便是我的命门。你以手中的银鎏金剑刺破,我便能不再为祸红尘。”迷阵子坦然地道,“只是我想求你一件事,再予我多些时候。”
他扶着灵璧石,抖抖簌簌地站起,向天穿道长躬身延请。
“师父,请罢。您应还有些话要与易情说。”
“不错。”白衣女子沉静地道,“易情,随我来。”
她款款提步,如一阵清风掠过荒草野藤。她向山门后的白玉台走去,卫水粼粼发光,环抱山林,宛若一圈泛白的伤疤。明星烁烁,像无数静谧的眼,注视着他们的身影。
天上淅淅地落下几粒雨点儿,落在小泥巴额上,慢慢爬进眼窝里。他抿紧了唇,握紧了银鎏金剑,跟着天穿道长走向白玉台。
他们在台上两侧分定而站,天穿道长平静道,“易情,我授你的‘定风波’剑法,你已习会了么?”
小泥巴心口堵住了似的,他抽噎着点头。
“那便好。如今是为师检校你功课的时候了。”
白衣女子提起纸伞,道:
“拔剑,以‘定风波’剑法杀了我!”
她神色淡然,沉静无波。可小泥巴只觉五雷轰顶,刹那间,手中的皮鞘若有千钧之重,他悚震不已,拼命摇头。
心神大震之下,周天风云作变,狂岚自远方而起,呼啸而来,声势浩大,仿若宸仪出征。狂风拂起女子的雪纱裙,天穿道长如一片杨花,似随时要被吹去。
她唇角微勾,那冰僵的脸上难得地现出一点笑意。
“这便是我予你的最后一次考验。易情,此夜过后,你便出师了。”
小泥巴依然摇头,怆然泪下。
“提起剑来,这是你师父的命令。”天穿道长道,“也是你娘亲的命令。”
这话仿佛一把剪子,将小泥巴心弦剪断。他正悲恸欲绝,忽见得眼前寒光一闪,天穿道长却已将纸伞撑开,伞面化作利刃,如蝶般蹁跹于空,相继向他飞来,直袭心门。小泥巴猛然一惊,赶忙抽剑作抵!伞刃疾迅,光如丝绦,只听得当当相交声不绝于耳。转瞬间,小泥巴身如玄鸟,轻灵躲闪,已在如雨攻势中接下百来招。
“师父——”他悲伤地开口。
“闭嘴,专心对剑!”天穿道长低喝,眉头紧蹙,“将你所学示予我看!”
她一式“鸾鸣凤奏”,足尖一点,身轻体飘,踏着风势而起。纸伞在手中一旋,一张伞面化作一点流光,落入手中,却变作了一柄白玉蚕文剑。两剑齐发,双管齐下,将小泥巴杀得退避连连。
小泥巴狠咬牙关,就地一滚,绕到她后尾,拔剑欲刺,可终究心中不忍。谁知天穿道长似背后生了眼,两肘向后一捅,用剑首重重击在他胸腹间。小泥巴飞跌出数尺,狼狈翻倒,口齿流血。
雨点溅落,白珠匝地。白衣女子站在他面前,冷淡地道。
“你若不杀我,我自来杀你。别忘了,如今的你是天廷灵官,而我是无名妖鬼。我与你之间,注定不可共生。”
“娘——”
天穿道长的神色微颤,然而瞬息平复。
“站起来,易情。”她只道。
一瞬间,她的身形如轻烟而出,缥缈鬼魅。伞尖在雨中一旋,雨珠似万针齐发,砸向小泥巴。
“——你若不站起,谁来顶天立地?”
夜色如缝得密不透风的黑布,他们在其中横冲直撞,苦不得脱身。小泥巴痛彻心扉,狠一咬牙,持银鎏金剑,迎上天穿道长的伞尖。每一击势猛力刚,似能倾翻万顷西湖,搅弄九天风云。天穿道长六剑齐发,小泥巴削地而走,趁她身形趔趄之时猛然跃起。
剑刃划破雨幕,飒飒肃肃,如奏一曲凄厉丧歌。天穿道长却将头一偏,闪过他的剑刃,喝道,“左手持护!”
一记扫腿踢出,她又道,“看稳下盘!”
知她是在教导自己,小泥巴赶忙定住心神,按她所言出剑。天穿道长又喝:“竖出竖入,劲凝刃中,围吞八路,接截迎架!”
乱雨纷飞,空霭一荡。在剑刃相交间,小泥巴越挫越勇,天穿道长反节节败退。他红了眼,嘶吼着,泪雨在脸上滂沱。
槐树之下,文坚浑身水漉,望着在大雨里厮杀的他们,目光哀凉。
终于有一刻,在猛烈的格架之下,纸伞与银鎏金剑同时脱手。天穿道长忙抽身闪避,欲作不沾青之态。然而小泥巴咬牙冒进,提身一跃,捉住空中打旋的纸伞,发力一挡,抱着天穿道长摔在台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