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361)
“并不自私。”文坚摇头,“这是一个宏愿。”
“但是若能这么想,你心里便能好受些了,是么?”
文坚点了点头。小泥巴的幻影轻拍他的肩头,绽开一个清浅的微笑。“咱们说好了,往后,你来做神仙和主子……”
“我来做你的下人和巫祝。”一个吻轻轻落在额上,像栖落花枝的蛱蝶。“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文坚猛然睁眼。
桥外狂霖大作,风怒掀屋。乌云重重,像厚絮子般压在头顶。天漆黑如帷幕,哪儿见半点月光?方才的一切果是一场梦,小泥巴的幻影如青烟般散了。
他垂头,却见小赤蛇不知何时已缩入怀里,盘得如一只簸箕,合目深眠,砸吧着嘴,睡得香甜。
即便是在睡梦中,小蛇也在迷迷瞪瞪地一迭声叫着他。
“神君……大人……”
文坚心里忽像被刀割了一记,汩汩流血。他抱紧小蛇,泪落潸潸,失声痛哭,哭声湮没在滂沱雨声中。一重天下,黎阳、荥州、安阳、汴梁被顽云黑风裹覆,四野暴雨如注,水浪如鲸蛟腾跃。而在一方小小的桥洞里,那御阴阳、掌寿夭的大司命一身麻衫,正抖抖瑟瑟,与一条小蛇依偎着垂泪。
——
翌日,天宇放晴,风朗气清。
那昨日被无赖们厮打的小乞儿居然又走到了大街上。只见他捧着一条小赤蛇,面色平和了许多,坐在三开间大铺前。
只是他看着饥火烧肠,两眼盯着来往的小推车上的糖水青梅、金柑、合汉梅不放,怀里的那小蛇伸直了脑袋,咝咝地吸着口水。直到日中过后,他们都未能吃到零星半点儿食物。
一个挑担的老汉慢慢地走过,正是昨日同被无赖痛打的癞疮阿公。昨日他在此旁观小乞儿被打,自己反倒也受了牵连,此时他走过,瞥见坐于铺头前的小乞儿,脸色阴晴不定。
他在对街坐下,一双眼算珠似的,拨来拨去,像在打量着两人。小赤蛇不安地在乞儿怀中扭动,似有些害怕。
日头一寸寸移向西边,乞儿与小蛇饿得前胸贴后背,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前店一间间关上,夕光将天地染得血一般红。正在此时,癞疮阿公又站起身来,慢腾腾地挑着担儿,走了过来,脸上染着阴冷的红光。
他是要抽扁担打人,还是要用脚踹人?他心里一定极讨厌昨日害自己被牵连的文坚。小蛇紧张地舔了舔文坚的面颊,但文坚只是淡淡地瞥了它一眼。癞疮阿公在他们面前站定,在竹篮里摸索了许久,忽然间,怪叫一声:
“哎唷!”
他的身子忽一歪斜,像是摆了个趔趄。突然间,文坚忽觉得身上一重,像有甚么物件掉到了背上。
文坚爬起来,扭头看了一眼,是一张点着胡麻的烙饼儿。
癞疮阿公像是在自言自语:“啊呀,我这饼儿掉地了,没法吃了,怎么办才好?”又道,“也不知会是哪个小子拾了去,总而言之,和俺没甚关系咧!”这话说得很大声,像是在说给酒楼上的无赖们听。说着,他佝偻着背,重新担起担子,慢吞吞地背身走了。
“站住。”文坚在他身后遥遥地叫道。老汉愣怔了半晌,停下脚步。
小乞儿此时端坐起来,竟略显出一副威严宝相,令人心惊。
“为甚么要施舍我?我昨儿明明牵累了你。”
“这……唉……唉!”老汉支吾半晌,也不怕酒楼上的无赖们瞧着了,转过身来堂堂正正地与他说话。“我瞧你这小娃子怪可怜的,没爹娘照影,流落在外,看着同我早夭的孙儿有几分相像。”
说着,癞疮阿公竟是面颊抽动,布满纵横沟壑的脸庞上簌簌落泪,泪淌进纹沟里,犹如溪流。
“唉,唉,见到你,我便会想起他!小小的娃子,瘦得和旗杆儿似的,米粒样的大!后来被狼叼走,影儿都没啦!”
原来他总打量着文坚,是想到了自己的孙儿,至于那阴晴不定的诡异神色,却是因为两眼老花,看不大清,挤眉弄眼所致。说到此处,阿公想起当年惨景,大放悲声,一个瘦弱的孩童,大抵早已被虎豹吞吃入腹,成了白骨!
可他面前的小乞儿却道,“你能见到他,就在现在。”
老汉茫然,就在此时,他却听到一声稚嫩而欢喜的叫喊:
“——阿爷!”
他扭头望去,眼前烙下了他此生最难忘的一幕场景。他日思月想的小孙儿竟从夕晖的那头跑来,浑身背着红喷喷的光。那小孩儿白白净净,一身洁净的麻布短衫,脸蛋苹果样的圆而艳。只是奇的是,那孩子身后曳着一道颀长的墨迹,像飘飖的虹彩。
小孙儿跑进,墨迹也一点点飘散,直到他扑进癞疮阿公怀中,老汉方才惊喜地感到那像鱼儿一样扑腾的手脚是真实的,肌肤暖热,那孩子如一只小火炉。
与此同时,他听见耳旁传来一声低低的吟哦。
“宝术,形诸笔墨。”
癞疮阿公猛然回首,站在他身后的小乞儿已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俊逸的少年,玄端如鸦翎般漆黑,头戴罟冠,肃穆而清冷。
话不必说,那是施展了宝术得到的结果。只是癞疮阿公不曾见过这般厉害的宝术,可变生人,可寻故旧,仿佛天下万事万物皆由其随心所欲地操纵。想到此处,老汉心头一颤,能做到此事的只有神灵!
“活神仙,活神仙!”癞疮阿公顿时醒过神来,慌忙拉着小孙儿下拜,“谢您仙术,教小民骨肉得逢!小民不日便去敬香,敢问大仙法号?”
玄衣少年回过身,衣袂飘飞,如将翱的乌鸟。他背着夕阳而去,身影也如一缕缥缈墨线,渐渐融进昏黯的夜色里。
他道,声音如冰泉泠泠。
“大司命,文易情。”
(六十四)人不信由命
一行影子缓步行上神霄,其中的身影形态各异,大鳖、眼射爚芒的青衣童子、赤发鬡须大鬼……个个奇形怪状。队首走着一个身姿矫健的男子,肌肉虬结,面色坚毅,却沉默寡言。
他们皆是自人间而来的精怪,因对凡世有功,得了神霄紫宫的赏,有幸可拜见天颜。几个星官在前头引路,带他们乘祥云上九霄,即便如此,神威还是压得他们颇为辛苦,半道中便有许多只小妖肚破肠流,未上天顶,便已落进黄泉。
到了九重霄,他们方知甚么叫堂皇富丽。南天门外旗纛飘飏,两列金甲将分列白玉阶侧,丹墀布黄麾仗,持金龙首朱漆杆、豹尾、五色信幡,又执虎皮剑、金吾、立瓜和卧瓜,气势摇山振岳,浩浩汤汤。
众小妖哪见过这等情景?登时皆露了怯,一个个腿肚打颤。一着青素衣的星官引他们入殿,又问道:
“哪位是龙驹?”
队首的魁梧男人踏出一步,这时小妖们才发觉他身后垂着一条飞黄尾。男人沉声道:“在下便是。”
“大司命请您入内。”
青素衣星官道,引男人转过紫檀木雕插屏,走出殿外。龙驹又是被眼前之景震慑了心头,只见巨栱金瓦重重叠叠,明黄番布飘扬,云海苍茫。踩着堂庭山石小径,转进一个幽僻的小园,其中青华飘香,符禹花斗艳,掀开双头鸟纹绣帘,他看见一张四合如意架子床,床上半卧着一个清瘦人影,是个乌发漆眼的少年。
那屋里点着杜鲁香,滋味温和清苦,那少年正散着墨发,着一件漆黑单衣,状似随意,然而那不时而发的轻咳与巾帕上的点点血痕却又提醒着龙驹:这是一位病患。少年惨白而消瘦,憔悴的神色掩不住其原本秀丽的容颜。他抬起眼,龙驹顿时惊感自己被两道利剑似的目光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