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与半山(63)
岑深没有立刻回话,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
桓乐随即给岑深换了个更舒服的侧躺的姿势,这才离开卧室,步履匆匆地走向厨房。他的心砰砰直跳,走得越快,跳的越快,一直冲进厨房里,抬手设下隔音结界,而后立刻拿出手机打给南英。
卧室里,岑深安静地躺着,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帘的缝隙,略显茫然。
此时,阿贵听到这边的动静惊醒过来,刚巧慢吞吞地通过卧室连通工作室的门口,快要爬到床边。然而他担忧的目光刚刚触及岑深,便听他幽幽地问:“阿贵,我的刺是不是又长出来了?”
阿贵怔住。他不知道,高高的床和被子阻隔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楚。
岑深却是自问自答:“我知道,它又长出来了。”
自己身上的刺,岑深怎么会不清楚它长没长呢?只有桓乐那个傻子,才会想要瞒着他。
那就是个傻子。
岑深咬紧牙关,他能感觉到那些刺正在破开他的皮肉,企图再次钻出来。就像他身体里藏着什么野兽,在拼命地往外钻、往外钻,钻得他心口都在疼。
好疼啊。
好疼啊。
他明明没有做错过什么,也尽量不去给别人添麻烦、成为谁的累赘,可为什么还是那么的疼?
“我去叫桓乐、我马上去叫他!”阿贵看到他惨白的脸色,下意识地就要喊人。可岑深倏然看过来,那眸中的冷冽寒光,竟让他顿在原地。
但仔细看,那冷冽的寒光,又像是他的眼泪。
“你……”阿贵有些语塞。
他还记得上次尖刺生长时,岑深崩溃挣扎的模样,那样真的太痛苦了。他有时候也在想,与其让岑深这么痛苦的活着,是不是死了反而解脱。
旁人说的安慰的话,就像一句句枷锁套在他的身上,而他的疼痛不会因此减弱半分不是吗?他无法回应任何人的期待,如果最后什么都是一场空,挣扎求生不过是一场笑话。
桓乐是好,可桓乐能救他吗?
上次岑深跟他说,他后悔了,后悔跟桓乐在一起。起初阿贵还有点为桓乐打抱不平,可后来仔细想想,岑深可能只是在害怕。
他说,桓乐是个比他更重感情的人。
岑深死了还可以解脱,桓乐却还活着。这世上没有谁比阿贵更懂活在漫长的生命里,不断悔恨的滋味。
那么一个开朗活泼的少年,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应该葬在长安的春光里。他鲜衣怒马的飞扬的一生,不应该有太多的悔恨。
他也许会用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从失去岑深的阴影中走出来,也许永远也走不出来,求不得、爱别离。
阿贵望着岑深,目光幽幽:“可你又能怎么样呢?人跟人之间的关系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你既然跟他遇到了,后悔又有什么用?电视剧里经常有这样的桥段,身患绝症的人,为了不让恋人伤心,就故意分手远走他乡。可你已经走不动了,他不会让你走的,他也不可能忘了你。”
“他会忘了我的。”岑深双手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只要商四再给他下一个封印,他就可以忘了这段关系。”
闻言,阿贵心中一惊,没曾想他竟然有这个打算。沉默片刻,他道:“这对他不公平。”
岑深站起来,回过头对他笑了笑,问:“你觉得什么才叫公平呢?”
说罢,岑深没再理他,径自往工作室走去。他走得很慢,但步履坚决,除了脸色惨白仍有虚汗,看起来跟平日差不了许多。
“你想去干什么?”阿贵急忙跟着。
“阵法图快修复好了。”岑深扶着门框,坚定不移地走进了工作室。
他不能再拖了,南英说他还有一年寿命,可这一年也是建立在他完全不出任何意外、好好修养的基础上。
可他不能停下阵法图的修复工作,也没办法阻止像今夜这样的情况发生,他就像一个满是漏洞的木桶,或满是针孔的气球,时刻都有崩盘的风险。
他必须在这个风险到来前把桓乐送走,把他的少年还给大唐。大唐不会有人知道西子胡同,也不会有人认识岑深。
他还可以是那个打马走过长安城的少年,等着南榴桥下的石榴成熟,在未来剥给他心爱的某个人吃。像岑深这样的人,能在死前有一段回忆已经很好了。
这样才是公平的。
短暂的欢乐,不应该报以无穷尽的悔恨。命运的不公,也不该让桓乐来为此买单。
在遇到桓乐之前,岑深只有一个愿望——他希望能在死亡来临前,一窥匠师最高技艺的光芒。而桓乐为他带来了小绣球的核,时至今日,他终于能够修复小绣球了,这个愿望已经快要达成了。
已经够了。
他不确定他对桓乐的爱,能不能让他撑过接下来所有的病痛。他真的太疼了,也不想自己彻底变成长满尖刺的怪物。那么狼狈,还要让身边的人更加痛苦。
所以已经够了。
坐回工作台前,岑深再度拿起了那张被仔细夹在书里的阵法图。阵法图已经修复了三分之二,还有一点点,就可以成功了。
岑深拿起笔,可是手却有点抖。
他不知怎么了,今夜的思绪有些纷乱,可他只是想把这张阵法图修好而已。
他的少年该回家了。
他也该回家了。
对,回家了。
“啪。”一滴眼泪忽然低落在阵法图上,将阵纹晕染开来。
岑深略有些慌乱地将眼泪抹开,却把阵纹弄得更加模糊。他急了,不该这样的,他快把它补好了。
可他越是急,阵法图就越被他弄得残破不堪。
他的手在抖,肩膀疼得发颤,可却死死的抿着唇,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就该这样,就该这样安安静静的,谁都不会发现,谁都不会因此挂怀。
“啪。”只有阻拦不住的眼泪渴望打破困局。
可他实在太痛了,他不是故意的。
“阿岑。”忽然,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伸手覆在他紧抓着桌子、骨节发白的手上,慢慢的、却不容拒绝的将他的手收入掌心,然后一起拢入怀抱。
“你看着我,阿岑。”桓乐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他那么聪明,可他不懂宋梨的痛苦,也无法体会岑深的绝望,以至于现在才发觉,原来他的阿岑竟然还有那样的打算。
他半跪在地上,迫使岑深看向他。
岑深抬眸,眼底是一片幽黑,隐约有黑雾在瞳孔浮动。他好似已经入了魔,可却又像早就入魔,入的是自己的心魔。
“你看着我,阿岑。我爱你,长安的春光不及你,桥边的红石榴也不及你,哪怕商四再给我下一次封印,我也总会有清醒的那一天。哪怕隔着万水千山、千年百年、转世轮回,我也一定还会追过来,你知道的,像我这般大的少年,最固执了。”
两人四目相对,桓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祈求。
“阿岑,你再等一等我,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知道你很疼,我分担不了,但我保证,哪怕你浑身长满尖刺,我还可以这样抱着你。”
可岑深的眼底依旧一片幽黑,干裂的嘴唇微张,只喃喃吐出一句沙哑的“对不起。”
桓乐怎么肯答应,可他再要说话时,岑深却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来,栽向他的怀中。桓乐急疯了,抱起岑深就要往外跑。
他还记得星君让他们不要随意出门的叮嘱,以防万一,所以刚才打了电话询问南英能不能过来一趟。南英答应了,可岑深现在的状况,让他一刻也等不下去。
岑深倒在他怀里,却没有晕过去。
他的大脑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柳七的、夫子的、桓乐的、关于阵法图的,还有过往的一切,此时此刻全部被脑海里的波涛卷着,翻涌不停。
嘴中都是铁锈味,他来不及思考、无法再分辨,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最后接收到的那些话,否则他就快溺死在这狂涌的海浪中了。
“对不起……”
他下意识地重复着,抛掉所有的一切,把心底埋藏最深的东西都袒露出来,只想紧紧地抓着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能不能不要走……”
“我不想死……”
“有没有人来……救救我……”
“我……”
对不起,我其实自私又脆弱。
我妄想着有谁能付出一切来救我,却还装作理智的模样,说自己不需要,可以淡然赴死。
我其实很想健康的活着,因为西山的银杏和南榴桥的石榴树,都很好看。
其实我……一点都不信命。
……
“命运就是一坨狗屎。”
往生塔内,魔气愈涌愈烈,几乎要把字龙全部吞噬。乔枫眠手提金十二护着陆知非,另一只手却紧紧攥着栏杆,双目紧盯商四。
商四单膝跪在龙头之上,一袭红衣烈烈,目光凌厉直视着黑雾中若隐若现的身影。
“黑七叶,你们不是什么命运的双子,只是狗屁,懂吗?不要妄想着夺我的身体来放你那臭烘烘的魔气。你想复活七叶,又想自己活下来,想出这么个法子来阴我,本大爷送你四个字——异、想、天、开!”
话音落下,商四一掌拍向龙头,澎湃的法力瞬间灌入龙身,刹那间,金光大放,震得周围的魔气如雪融般迅速消散。
第71章 山水有相逢
往生塔内的剧烈对抗, 震得九霄之上云雾翻涌,月色如血。魔气从各个阴暗的角落里渗出, 像黑暗的爪牙, 瞅准了人心最薄弱的地方,伺机而动,却又被深刻于城市底下的大阵死死压住。
天地元力在躁动,穿梭在钢铁森林的缝隙中, 徜徉在血月的照耀下,像冷冽的风, 染上了一丝肃杀的意味。
西子胡同的深处,结界已悄然筑起, 一切的躁动都被隔绝在外, 化作一声叹息,随着叶落。
黎明姗姗来迟。
血月被红日的光芒覆盖,日光照耀之下,魔气逐渐收回了自己的爪牙,像是一场夜雨, 消散得不留痕迹。
然而大阵还在运转,每一只躲在阴影处的影妖都能告诉你, 风里还有可怕的气息。
隔壁的影妖是一群机灵鬼,在异变来临之前就躲进了小院里避风头。但是院中的气氛有些太过压抑, 一切都静悄悄的,于是它们也只好躲在游廊下,不敢造次。
屋子里, 隐约有说话声传来。
“他的病暂时压制住了,但这已经是第二次病变,这些刺只会慢慢长长,恐怕不能再收回去,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南英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可是桓乐的心却无法再得到什么安慰,他看着侧躺在床上,短短一夜好似又瘦削不少的岑深,问:“接下去……他会怎么样?”
南英收好药箱,道:“现在有两个办法。一,让病变自然发生,虽然他的背上会长满尖刺,但尖刺本就是他本体的一部分,虽然会给生活带来不便,但钝痛过后,其实并不会给他的身体造成太大的伤害。二,我给他施针,强行让他恢复本体,这会让他更好受一些,也方便照顾。但恢复本体之后,他可能就再也便不成人形了。”
闻言,桓乐沉默着,下不了决定。良久,他才沙哑着嗓音说:“我想等他醒过来,问问他的意见。”
南英点点头,病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让病患自己选择活下去的方式才是最好的。但他担忧地看着桓乐,就怕他压力太大。如果他也垮了,这病就真的没法治了。
“不要太过忧心。如你所言,他心魔藏得太深,想活又不能活,才最痛苦。但换个角度看,昨天的那场变故,把他的心魔给挑破了。心魔这种东西,一旦放到阳光下暴晒,就变得没那么可怕了。所以,这是危险,也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