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之中(34)
“你希望死的是谁?”
“虎鲨。”
卫长庚从不掩饰自己的好恶,接着又露齿一笑:“希望自己的同类死掉,是不是很没人性?”
“我不这么认为。人会喜欢动物超过身边的人,这很正常。”
白典一本正经地给出自己的想法。
“人类只会将同情心分给那些对自己威胁较小的对象。比起平日里接触不到的猛兽和可爱的家畜,那些面目可憎、行为可恶的人类才是真正可能带来危险的隐患。不过那些狼要是遇上你,也会展开攻击的吧?你居然不怕它们。”
“因为它们是义狼,会像记住仇敌那样用力地记住对它们有恩的人。”
卫长庚提起了老顾的一段往事,关于他如何拯救一匹落单的幼狼。从那时开始,老顾、他和火棘三个人的气味,就上了狼群共享的“白名单”。
但可恶的是,虎鲨曾经授意手下偷过卫长庚的衣物以掩盖陷阱的气息,导致如今卫长庚在狼群里的处境有点“尴尬”。
“听起来真有趣,感觉就好像和狼成了同类一样。”
白典趴在温泉边的石头上,感觉有一点点头晕,思绪也跟着糊涂起来。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想…洞穴里的那些蜘蛛怪物啊,它们算是人类吗?”
“不算吧。”
卫长庚抓过搁在一旁的浴巾,起身给自己裹上。
“都说了,它们的身体是由虫族改良来的,这也能算人?”
“可是在梦海世界里的他们,一直是以人类的身份、过着人类的生活啊。你说……一个人怎么可能既是机器、同时又是人类……如果他们像我一样突然来到这个世界,发现自己竟是……是那样一个可怕的怪物,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他们会承认自己不是人类吗?”
“我认为……你不能继续泡下去了。”
卫长庚又抓起另一块浴巾,然后伸手要将白典从温泉里捞出来。
“你别看我,我自己能……”
白典脸红得跟只虾子似的,软绵绵地挥着手去找浴巾。
“我连你的横膈膜和游走神经都看过了,还有啥要避讳的?”
卫长庚动作熟练地把人拉倒出水,胡乱揉搓了一通,扛起来带走。
白典其实早就被泡软了,迷迷糊糊的享受着这项免费服务。此刻他倚靠着卫长庚的肩膀,正好可以看见对方耳朵上的几枚耳钉,还有贴着耳根一路伸向腺体的金属线。
“你的这个……肯定不是装饰……”
他用指腹沿着金属线轻轻抚摸。
“有感觉吗?疼不疼?”
卫长庚没有回答。他想把白典的手从自己脖子上扒拉下来,试了两下没有成功。于是干脆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朝安全屋走去。
此后一夜无话。
因为是极夜时期,按照联盟关于劳动保护的规定,户外工作的时间被压缩到了极限。坏处是,在夏季只需要一天半时间就可以完成的巡岛工作,在冬季需要分成三天来进行。而好处则是,每天早晨可以不用急着起床。
第二天白典睁开眼睛已是上午九点,安全屋里没有专属卧室,他就躺在壁炉旁的睡袋里。早餐的气味从不远处的厨房里传来,虽然是千篇一律的机械之作,但看在户外冰天雪地的份儿上,倒也足够诱人。
打了个哈欠晃了晃脑袋,却还是记不起昨晚是怎么跑进睡袋里来的。白典猜测自己多半是泡温泉泡得大脑缺了氧,而帮忙搬运、还帮自己套上睡衣的人就非卫长庚莫属了。
他看了一眼正在将几块焦糊吐司片从老旧面包机里拽出来的男人,犹豫片刻还是小声道了谢。卫长庚嗯了一声权当回应,之后两人再没提起有关昨晚的任何话题。
早餐结束之后,两个人简单打扫了一下安全屋内的卫生,然后重新推出雪鹞,趁着东面群山上隐隐约约的一丝微光,继续巡岛的任务。
之后的两个小时,他们路过了一片遍布冰裂隙的危险冰原,拜访了如今已经被海水侵占了的废弃利瞭望站以及它的后继者,途径已经基本被大雪覆盖、如今只隐约露出屋顶的古典动植物复兴研究院,最后又来到了一处地热资源发达的山区——这里是东极岛的最北端。
卫长庚将雪鹞停在了海边的一座山崖上。天气还算不错,从这里向南、越过茫茫雪原,可以看见东极哨塔基地像一艘巨轮停泊在冰海之畔。而扭头眺望北方,天空与海洋在极远处融成了一片,云水茫茫,就像白典精神领域外部那层原始的烟雾。
卫长庚告诉白典,眼前的大海直接通往第三世界的北极点,那里是一片常年冰封的神秘海洋。越过北极之后就是西半球,那里的大陆尚未被完全开发,或许五年十年之后,第三自然的第五、第六大区将会设置在那里。
不过对于白典而言,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了。
等白典拍够了照片和视频,卫长庚领着他走了一小段山脊。前方突然变成了陡峭狭窄的下坡路,于是两个人打开靴底冰爪,继续下行。
卫长庚并没有透露此行的目的地,而白典怕冻掉牙齿,也懒得张口去问。两个人看起来极有默契地比肩同行,又用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终于下到了山脚。
可是情况变得更奇怪了——这里三面都是山崖,只有西北方向留着曲里拐弯的一条羊肠小道。卫长庚继续领着白典往前走,绕过两道急转弯,白典眼前忽地一亮,心里顿时也跟着清明起来。
蜿蜒的山脉在这里拐出了一个马蹄形,将一片不大不小的谷地圈在了怀中。也许是因为背风,谷中的积雪很薄,有些地方甚至还裸露着漆黑的岩石。
而就在他们的正前方,竟然伫立着一座“冰雪花园”。
不对,不是花园……白典很快纠正了自己的误判。
这的确是一片由高大铁丝网围起来的人工区域,里面也生长着一看就知道是从别的地方移栽过来的耐寒植物。甚至还有花——只不过它们全都冰冻住了,封存在剔透的冰层之下,寒冷保存了它们的色彩和外形,却夺走了灵魂的芬芳。
这里是墓园。鲜花凝冻的地方是一座座冰冷坚硬的墓碑。长眠在这里的有十多个人,全都是东极哨塔内的哨兵和向导。
白典打了一个激灵,脚下的冰爪踢在了路边的铁丝网上,扑簌簌地抖落一地松雪。
卫长庚回过头来看着他:“怕不怕?”
白典摇头:“如果他能跳出来打我,也算我做了一件好事。”
卫长庚轻笑:“知道为什么选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当墓地?因为这里不是冻土。尸体会慢慢腐败,最后回归自然。”
“为什么不火化?”
“没有专用的焚化炉。宗教习俗也不认可。”
“为什么不送回他们的家乡?”
“有家的地方才是家乡。”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墓园深处的一座石碑前。在白典看来,这块七百年后的墓碑也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名字、生卒年月、立碑人……当然还有烧在碑体上的彩色照片。
这也是白典第一次见到老顾的模样,他比白典想象中的年轻一些,表情看上去爽朗而真诚,模样也的确是会讨女人喜欢的那种俊朗。照片似乎是从哪一次的集体活动中截取的,他穿着没什么品味的花哨T恤,看上去像是在和谁勾肩搭背,脸上还涂抹着疑似某座哨塔的标志——简直就像是世界杯期间集合在酒吧里看球的普通男人。
没错,普通人。白典默默地巩固了这样的认知——无论是梦海还是现实,无论是七百年前还是现在。人依旧是人、永远是人,而且不会改变。
玫瑰不叫玫瑰,芳香依旧。
“啊!花……”
卫长庚在一旁小声嘀咕。
墓园里的花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夏季盛开的鲜花,鲜红如火的、洁白如雪的、湛蓝如天空和大海一般的鲜花。但是它们生于夏、死于夏,只有极少数会在气温骤降时被留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