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观棋不语(52)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那个叫明哥的恰好挤出了走道,一闪身就离开了我的视野。我一心急,撑着前面的人的肩膀,一窜就爬到了其他人脑袋上。几乎同时就有人伸手来抓我,我抢先几步跳进后院,果然看到小花被丢到了灌木丛后,那人看到我过去,还说了句“看好小孩”。
我哭笑不得,赶紧抓住小花躲到没人的角落,免得他再去找死。不过小花对于我们的善举毫不领情,掰着我的手指又踢又打,我忙道:“解雨臣,钱没了还能赚,人没了就完蛋了,你爷爷没教过你?”
小花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疑惑地看着我,小脸比我记忆中拖着鼻涕哭的孩子还白胖些。其实出生入死战粽子也就罢了,我是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还要沦落到哄小孩的地步。要不是他未来那样子对我,我现在肯定也没心情跟他废话,“这样,你现在是解家的当家了,做事就不能这么白痴,懂吗?让他们抢,以后咱再想办法抢回来,识时务者为俊杰。”
小花当然是不懂的,眉头依旧皱得死紧地瞪着我,活像我也是聚众哄抢的一员。我自讨没趣,抱着他不敢撒手,回头正想找他四伯,不料眼前有个黑点闪过。条件反射地一侧身,就感到肩上一阵剧痛。我疼得叫出声来,差点把小花掉地上,扭过头才发现是一支黑色的小箭,箭头已经完全没到肉里去了。
有人要杀他!
我心头一震,急忙把小花整个护在怀里,俯身躲到了花坛后面,“你们还要不要脸!讨债就讨债,居然还想杀小孩子!”
那群人顿时哗然,纷纷停了下来,似乎也都很惊讶的样子。我明白一定是有解家人混在里面,想趁着场面混乱下杀手,因为雇来的地痞根本不可能关心小花的死活。
不过这么一闹他四伯也过来了,蹲在我身旁,把我保护不到的死角也挡住了,“到底是谁指使你们的?为了几个钱,连孩子都不放过吗?”
“我们没有……”
“行了。”一个长得微胖的男人打断了众人争辩的话,上前几步道,“还是老四你靠得住,二哥作为代当家,保护不力,失职严重。这次的人,我看八成也是他找来的。”
四伯一愣,脸色由白转红,怒道:“三哥,你居然亲自带人来抢自家人!”
解家老三挥了挥手,从人群里又叫出个高个子来,“不光我在,老五也在。我们早发现这些人可疑,故意混进来摸他们底细的。”
那高个子点点头,说:“没错,现在看来只能是二哥了,真是叫人心寒。”
“胡说八道!”谁也没想到,人群中竟然又走出一人来,正是那个口音浓重的带头人,他几把抹掉脸上的伪装,气急败坏地说,“要查老幺的债不是你们说的吗?”
此刻的话,倒是半点也不难懂了。老三冷笑了一声,也不理他,只对老五说:“把账本拿出来,也给老四瞧瞧。解连环欠下一屁股债,还偷着卖了不少爸爸的收藏,我不先抢下来,这些东西日后就是别人的了。”
老五应声从怀里拿了一本账簿,甩手丢了过来。老四捡起来看了看,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这又怎样,他是当家……”
老五骂道:“什么当家!只是他一家的当家!我们今儿把家产分成六份,他们家欠的债,用自己的还去!”
我的整条右臂都疼得麻木了,只感到肩上冷飕飕的,大概衣服已经被血浸透。小花惊恐地看看我和他四伯,又想探头看远处的人,我急忙按住他。听着这群人唧唧歪歪,真是叫人烦躁无比。
那老三居然能把自己撇得那么清——老二既然当了带头的,就肯定不敢对小花不利,因为他自己脱不了干系。这显然是借刀杀人,演一出刺杀少主的戏码,如果杀掉了,就推给老二;杀不掉,就分家产,还是推给老二,剩下一个小花卖身还债,他和老五总归是占尽便宜。
不过话说回来了,老二得有多傻,才会被忽悠得亲自操刀呢。
老四气得发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就在双方僵持的时候,外面的院子里突然又喧哗了起来。
“那可不行,解家欠我太多。你们把钱分了,一个乳臭味干的小孩怎么还得上?”随着一声苍老而洪亮的发言,内院霎时又涌进一大群人。领头的是个八十来岁的老者,须发皆白,大步流星地过来,身边还有个捧拐杖的年轻人跟着,倒是颇有派头。
我心说得,这讨债的又多了一波,听口气是打算一滴不漏,连汤都不让别人喝了。
三 启蜮 33
解家几兄弟眼看着后来的人散开,把整个内院团团围住,都慌了,四伯更是铁青着脸,起身道:“请问您是何人?解家几时欠过您的债?”
那老者仰首扫视,全然没有理会解家老四的意思。倒是有一人从外面追进来,对着老者拱手深揖道:“劳班主亲自出驾,有失远迎,实在是失了礼数,郭起新向班主赔罪。”
老者在喉咙中应了一声,“你如今已经不是我的人,不必讲究这些规矩。”说完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狗五待你可好?”
老郭依然不敢抬头,“五爷对小的一直严加教诲,着实受教良多。”
“哈哈,那看来狗五比我要强嘛。”老者的笑声中气十足,明明只是在寒暄,却镇得全场都没人敢插嘴。
老郭的头更低了,“不敢,班主的恩义,我永世难忘。”
那老者摆摆手,走过老郭身侧,嘴里悠然说道:“也罢。我损失了一名大簿,心中一直不甚爽快,也怕你受委屈。既然你有了好去处,我也就放心了。”
我在一旁暗暗吃惊,这才想起为何觉得老郭面熟,原来我小时候与他其实还比较熟悉。那时候——大概也就是最近几年吧——他常来家中走动,是爷爷的亲信伙计之一。据说他并不是一开始就追随爷爷的,本是戏班的大簿,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经纪人,因此在人员管理上十分了得,在我爷爷还没金盆洗手的时候,专职负责夹喇嘛等繁琐事项。
爷爷如何能挖到这种人才的,一直是个谜,今日听了老郭和老者的一番交谈,我才明白前因后果,同时也猜到了老者的身份。
——如果没猜错,他倒真的是解家最大的债主了。
正想着,老者已然朝我走了过来,视线在我脸上停了停,道:“你就是齐羽?”
我心里顿时一阵紧张,“是……在下正是。”
话一出口才注意到,受到他们两个的感染,居然连我说话都文绉绉了起来。
“哦,铁嘴倒是修得福分,能生出这般周正的儿子。”他的这句话说得颇为微妙,看看我的肩膀,又说,“好小子,先去包扎,稍后再与你详谈。”
我明白他是暗示我走开,想到他的小花的关系,我就算用脚趾头想,也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我只知道我能等来救兵,却没想到还能见证历史——或者我应该更谨慎地看待这件事,因为我在这里度过的每一秒,都是在见证历史。
等我让开,老者弯腰摸了摸小花的脸,左右打量了一番,叹口气道:“好吧,这娃娃也算是个好胚子,收作童伶在我那锤炼几年,也能抵几个钱。”
说着,他拉起小花的手,直起腰,直视着解家三兄弟说:“另外,这里的东西,说白了都是我的资产,你们不能动一分一毫。”
解家老三一听,暴跳如雷,“你别倚老卖老,装疯卖傻!解连环欠债还钱,和我们几户有什么干系?再说你算什么货色,解家这么大的家业,你一个糟老头子也能吞得下?”
我暗笑他没见识,谁知还没开口讥讽,一个熟悉的笑声就打断了我的话头,“此言差矣。小九九欠这位爷的债,恰恰就等于你们几兄弟加上解家的全部家业,那可不是你几句话就能赖掉的。”
听到这声音,我心一宽,果然就看到我爷爷扬着手从人群里挤出来,怀里抱着狗,身后居然还跟着三叔。敢情他叫我来拖时间,自己是去找二月红搬救兵呢。
不过也是奇怪,之前不是不许三叔掺和的么,怎么又改主意了?
“五爷!您总算来了!”
四伯见来了救兵,喜形于色,另三人更是气急败坏,
“这老头是你找来的吧!”
“这是我们解家的家务事,吴家少管闲事!”
看得出,解家这几个儿子并不知道上一代的恩怨,也没听懂我爷爷的意思。解九当年无意中害死了夫人,打算以性命偿还,要是二月红再偏激一些,那条命肯定会搭进去,那就不会有后来的家业和子孙了。说这些都是欠二月红的,并不为过。
爷爷摸着狗笑了笑,对我使了个眼色,说:“我不管闲事,我就是来看人讨债的。”
我几步退到爷爷身边,立刻有人来给我包扎伤口,我知道自己的体质,对这个不在乎,只管看二月红下一步的动作。
只见他对周遭的喧闹毫不在意,伸手要过四伯手里的账本,却并不翻开,而是调转过来看了看本子脊。我这才注意到,它的装订很特殊,居然是活页册子,从侧面能看到许多牙白色的小环扣。
这种结构虽然很方便归类修改,但要作假也非常容易。我还以为他要就此提出疑问,却没想到他几下把那些环扣拆了下来,随手挂在一支树杈上,又把剩下的纸页还给了四伯。
四伯茫然地接过纸页,又去看树上的环扣,只见那些环扣互相勾结,由一根长条的轴串在一起,正好是个变形的九连环,做工精巧,造型很是莹润可爱。
那九连环随着树枝的颤动左右摇摆,哗哗直响。老者伸手从袖子里取出几枚银钉,把玩了一下,才缓缓开口道:“其一,威逼家主,犯上作乱,不忠;”
说着,他手指一动,弹出一枚银钉,叮地一声射在了九连环上,打得它摆动更加剧烈,一点点顺着树杈向下滑去。
“其二,老父尸骨未寒,兄弟阋墙,不孝;其三,肆意欺凌稚子,妄害性命,不仁;其四,伪造账册,偷天换日,不诚;其五,贪图小利,以假象牙为轴,不智。解九克己一生,竟出此等逆子,实乃家门不幸。”
他每说一句,手中就射出一枚银钉,五次都打在那不断摆动的环扣上,竟然无一偏离。而等到最后几个字说完,整个九连环已经被推到了树杈腋部,等到摆动停止才看到,那五枚银钉梅花间竹地钉在五个环扣上,端端正正,只有5个圆形的钉头还露在外面。
若不是亲眼看到他下手,恐怕谁都会以为那是故意镶嵌上去的装饰。
三 启蜮 34
“四十年前,解九欠我一命,他愿任我宰割。我如果当天要他死,就看不到今日这场大戏了。”二月红振了下衣袖,“如今解家五德尽丧,子孙和产业我便收了去吧。”
他露的这一手一下就镇住了场子,原本蠢蠢欲动的人们顿时噤若寒蝉,有些还下意识地退了几步。那手捧拐杖的年轻人微微一笑,上前取下九连环,拿出一只打火机烧灼了一会,一股刺鼻的烧塑料的味道便扩散开来,“这玩意连个笑纹都没有,纯粹是个夹码子,你们怎么做个假账都这么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