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锯战
徐飞从来不怪梁轩。是他自己把自己拉进这一场耗费掉一切的拉锯战。
现代架空
是一个能比较正常面对同性恋的社会
娱乐圈设定参照好莱坞
1
对徐飞来说,他27岁之前的生活,过得就好像一团被猫抓花了的毛线球。有时吸大麻太兴奋了,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谁,躺在地板上骨瘦嶙峋的,还以为自己飘在云端写诗。清醒过来后,他也会自我厌恶,恨不得手钻进镜子里,把那张苍白的、胡子拉渣的脸给撕下来;但他还处在兴奋过后的虚软期,根本没有那种不顾一切的力量和勇气。
有时候想想,徐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可能他从小就过得恍恍惚惚的,一直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读了大学以后,他先是和别人学摄影,又去那些网剧剧组里演龙套。到大二的时候,他和朋友一起组了个乐队,叫做“色迷”,扛着把破吉他在平海的各个酒吧里轮换着演出,觉得自己很像个人物了。
到大三结尾,乐队解散了,他也开始吸起了大麻。兴奋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快乐,脑子里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疯了似的写诗、写音乐、画画。“我是个艺术家。”徐飞一直这么告诉自己:“我和其他人不一样。”
后来徐飞想,他确实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更加糟糕、更加混乱、更加自以为是——可又偏偏一事无成。十足的二傻子。
26岁的时候,在徐飞的人生里,终于发生了一件足以让他彻底清醒过来的大事。他前两年又组的一支乐队“狂奔”,里头的鼓手大头,和他一样是个离了大麻就活不了的人。结果有天瘾头发作,抽得晕晕乎乎的,开了车,上了高速,然后人就这么没了。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徐飞刚刚抽完一把,歪躺在沙发上,手里抱着一把吉他。他的经纪人推开门进来,冲他大喊:“大头没了!”徐飞眨眨眼睛,问他:“什么没了?大头?大头能去哪,哎呀,谁来打鼓呀?”
“你傻的吗?”经纪人哭道:“大头出车祸死啦!”
大头在平海无亲无故,徐飞和经纪人去法医那里认了他的尸体。本来一个1米85的壮汉,被撞得七零八落,根本不能看了。徐飞冲到卫生间里,抱着垃圾桶吐了十五分钟,吐得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吐得整个人都像只虾米一样蜷缩起来。
他终于明白,这不是他的生活。他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他把所有大麻的存货都扔了。退了租房,回去和爸妈住了大半年。大麻瘾上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软了,空了,化成灰了。四肢瘫在床上,明明没有力气,血管里又好像有火在烧,烧得他挣扎、扭曲、不停地哭。
但好在最后还是熬过来——他27岁了。
27岁的三月,李善一导演给徐飞打了个电话。他们俩前几年合作过,徐飞给李导的电视剧《线人》演过一阵子的配角。李善一是那种很厉害的导演,很有想法,能力也强,上上下下都打点得非常圆滑。徐飞也不知道他究竟看重自己什么。
“这是我给新京有线频道拍的一部战争剧。”李善一说:“叫《一路向南》。讲的是前几年联盟往南边锡兰发兵的事情。小说改编的,书市面上有,你去买来看看,我要你演里面的一个角色,叫彭慧。你好好琢磨琢磨。”
徐飞一时有些蒙。被导演直接点名,这样的待遇他可从来没有过。因此虽然摸不着头脑,还是去买了书。可刚读没两页,又被经纪人拉着去买了机票,当晚就飞去了锡兰。等到了酒店,他还两眼跟前一抹黑。
李善一找他谈了一会。“我知道你最近出了很多事。”徐飞张一张嘴,刚想反驳,李善一又摆摆手让他闭嘴。“你是个好演员。有股子拧劲。”他说:“我相信你能演好彭慧这个角色。”
那徐飞还能怎么办?
他熬了通宵,把原著读完了。第二天和其他主要演员汇合,去了当地郊外的一片山区。那儿建了个临时基地,主要给演员训练用——他们要在一起训练起码一个半月,好看上去能像个真正的军人。
徐飞心里顿时崩溃。他大麻刚戒,人还轻飘飘的,浑身没个三两肉,教官两根手指能把他拎起来甩着玩。“教官,教官。”他点头哈腰地去套近乎:“我觉得我——”
“能多跑个三圈?”教官欣慰地截了他的话头:“好好好,要的就是你这种劲儿。”
徐飞哭的心都有了。
他在基地里练了一个礼拜。到了周末洗澡时候,一摸肚子,徐飞发现自己居然好像有了点腹肌。27年都不曾有过的腹肌——徐飞幸福得简直要晕过去。
“教官,教官。”他风风火火地出了套房,要去教官那边串门炫耀。谁知没跑两步路,迎面忽然撞上了一堵墙。又硬又软的,徐飞捂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抬起头就看到一个年轻人。
“不好意思。”年轻人给他点头,很客气——很冷淡。徐飞放下了捂着鼻子的手。
“你谁啊?”徐飞有点疑惑。贾夫纳的这家酒店被剧组包了两层,住的全是提前来集训的演员和教官。这个年轻人——徐飞发誓自己之前并没见过他。
实在是这人长得太好了。刀削斧凿似的脸,浓密的长眉,黑玛瑙一样的眼睛。因为年轻,脸上还带着点稚气,但看上去已经很引人遐思。更别提这个身高——徐飞自己是有点矮,刚刚一米七,三等残废。但这家伙起码要一米九吧?
“我是梁轩。”年轻人介绍自己。“李善一导演是住这一层吗?”
徐飞又往后退了一步。没办法,近距离就要仰头看他;丢脸快丢到姥姥家。“没,他住上边一层。715。”徐飞道。
梁轩点了点头:“谢了。”转身朝电梯过去。徐飞站在那儿,看他衬衫包裹里劲瘦的腰身,还有两条长到不着边际的腿,忍不住想:
难道李善一要搞潜规则?
他在心底里噗噗地笑了两声。又看了眼那梁轩,拐弯往教官房间去了。
隔天又集训,李善一亲自带了梁轩到基地来,给所有人介绍:“这是梁轩,演白立山。”
人群里一时有点轻微的骚乱。白立山是《一路向南》的主角,之前一直没见到人,大家还都在讲,以为是有什么大明星要坐镇。结果来了这样一个年轻小伙子。
“刚毕业的吧。”蔡家俊低声说:“估计有什么门路。”
蔡家俊演一个中士,在剧里面算是白立山的副手。他和徐飞一样,很小年纪就开始演戏,一直磋磋磨磨,到现在还只能在有线台的迷你电视剧里混一个配角。这部戏里的演员其实多数都是这种类型;也因此互相走得很近——他们都是同一种人。
梁轩则是另一种人。
没过多久,梁轩的底子就被抖了个干净。说他是新京人,父母在文工团里做事,大学念的新京电影学院,读书时候就跟了有名的导演演过戏,一毕业就被介绍过来做《一路向南》的主角——完全是天之骄子的模板。和徐飞这种来来回回、摸爬滚打的人一比,真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剧组很快就分成了两拨人。一拨自命清高,其实也就是羡慕嫉妒恨;非常孩子气地排斥梁轩。另一拨呢,分秒必争,腆着脸去和梁轩结交。好像递根烟、送口水就真能立刻成兄弟了。
但梁轩一直冷冰冰的。不,不能说他冷;只是他特别客套,特别有礼貌。别人给他递烟,他说:“不,谢谢,我不抽。”训练时候累了,有人给他送水拿毛巾,他接过去,又说:“太麻烦你,下次不必这样。”搞得大家都很不好意思。背地里又很是说了一些怪话。
蔡家俊很不屑,说:“不就是看不上咱们吗?”
可练枪械的时候,他也屁颠颠过去,仗着自己早来一阵子,有些熟悉了,给梁轩指点怎么瞄准、怎么射击。
回来和徐飞说:“这些高素质人才就是不一样。一口一个谢谢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徐飞懒得理他。
回到酒店,徐飞却发现,梁轩竟然就住在自己隔壁。年轻人站在门口,背着手,站得笔直。徐飞忽然挺明白,为什么他们会让梁轩来做这个主角;他确实有种天然的军人气质。
“怎么不进去?”他随口问了一句,手上的门卡滴的一下,把房门打开了。
梁轩看了他一眼。“门卡坏了。”他解释道,“我通知了大堂,可等了15分钟了,人还没有来。”
“哦,那你得耐心点。”徐飞说,“他们这边的人就是这样,动作格外的慢。”
他推开门,半只脚跨进了门槛,余光里又瞥见梁轩挺直的背脊、紧皱的眉头,没来由心里就一软。想了想,还是有点儿尴尬地说:“要不……你来我这边坐坐?一直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儿。”
梁轩又看看他,肩膀微动,像是有些犹豫。“就是打扰你了。”他说。
“没事。”徐飞道:“我这是巴结你,你看不出来吗?”
梁轩又看看他,片刻嘴角一翘,居然笑了起来。
两人进了房间。徐飞给他倒了杯水,自己去浴室里洗了个战斗澡,再出来时,梁轩还坐在那儿,手里在翻徐飞的剧本。看到徐飞出来,他略有些慌张地把剧本放下,道歉说:“我不是有意要翻你的东西。”
徐飞挥了挥手。“我演彭慧,你的无线电技术兵。李导和你讲过吗?”
梁轩点点头:“主要角色李导都给我介绍过。”他顿了顿,很踌躇似的,又慢慢说:“我以前看过你演的戏。”
“哦?”徐飞来了点兴趣。
“就是李导拍的那本《线人》。你在第二季里演那个卢福生。”梁轩道。
徐飞笑了:“难为你还叫得出名字,都是多久前的老黄历了。”他转身去拿衣服穿,也不避讳,解了浴巾,大大方方地给梁轩露出个大白屁股。弯腰时他听见后边梁轩“咳”的一声,回过头去,就看到年轻人转过了脸,耳廓竟有点儿红。徐飞看得心里一荡,又很快收住了。
他套了T恤和大裤衩,给自己也倒了杯水,盘腿坐到床上。“李导教了我很多。”他说:“我不是科班出身,演戏全靠自己瞎蒙。还是李导给我推荐了个培训班。”
“我觉得你演得很好。”梁轩道。
徐飞一愣,脸上顿时有些臊。他其实是个挺自大的人,不然以前也不会磕高了称自己是“艺术家”。这么多年,他混过独立电影、做过短片、演过电视,私心里也觉得自己演技不错,但除了李善一,还真没人像梁轩这样,一本正经地夸奖他。好像徐飞真的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人物一样。
“谢了。”他抓了抓头发,一时口拙,讷讷两句,没事找事做地从床头柜上摸了支烟。刚叼到嘴上,看见梁轩望过来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又想起基地里人家说的,忙把烟摘了,讪讪道:“哦,你不抽烟。”当然也不能给人家吸二手烟。
门外忽然又传来一阵响动。几个服务生探头过来,用蹩脚的中文问:“是梁先生吗?”
梁轩站起了身。“终于来了。那我先走了。”
“行。”徐飞捏着烟挥挥手,看着梁轩出去,又把门带上。他盘坐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片刻意味不明地慨叹一声,重新叼了烟,往后砰的一声摔进了床铺。
2
梁轩和剧组还是渐渐熟络了起来。毕竟是集训,成天搁一起跑步、打枪、做战术,再怎么不合群,也被负重和泥水拉近了关系。平时休息,他也会过来和徐飞几个说两句话,偶尔也跟着一道去当地的酒吧里喝个两杯。徐飞发现他特别不能喝——一杯啤酒下肚,梁轩的脸就能通通红,和上了霜的柿子似的。徐飞为此笑话了他好几次。
到了五月,集训终于结束。剧组给演员放了一个礼拜的假,再回转来,就要正式进入拍摄阶段。蔡家俊几个想家心切,回去了,徐飞没走,打算在这附近逛逛。锡兰是个很宁静的国家,这会儿正逢雨季,下完雨,天气也不算太热。他去附近集市租了辆破摩托,又买了几张地图,跨坐在摩托上,埋着头仔细地看。
有人走近他,像团巨大的黑影,把徐飞上空全笼住了。徐飞根本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咕哝一声:“你让开点。”把地图往旁边阳光里挪。
梁轩低了头也一起看。“你要出去玩?”
徐飞指了一条狭长的公路:“从这边走。正好沿着海岸线,我打算一路开摩托过去。”他收了地图,半仰起脸看梁轩:“你没回去?”
梁轩耸了耸肩,没说话。徐飞也不指望他能说多少话,看梁轩盘桓着不走,试探问道:“要不然你也跟我一块?一个人在这里也挺无聊的。”
梁轩向来是无可无不可。徐飞又问他会不会骑摩托,他说会一点,两个人就又去租了一辆。第二天和剧组报了个备,各自只带个背包,轻装简行上了公路。路上空落落的,偶尔只开过几辆汽车,他们俩的摩托在长长的海岸线边一路轰鸣,惊起一片肥壮的海鸥。后者张了嘴,大声地欧欧地叫,滑翔着盘旋飞过徐飞的头顶。
梁轩一路上都很沉默。徐飞却很快活;他喜欢这种不停往前冲刺的感觉。海风微热,从他脸颊边呼啸着刮过,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在飞。他想起以前在“狂奔”时出的单曲。一时有些忘情,举起拳头不成调地嚎:“我飞过天空,飞越人间。宁愿像流星一样砸落到水泥的地面——”
梁轩侧过头望他,微微地笑了。
“那是什么歌?”
他们在一家小镇停脚,去了街角一间看起来很破败的酒吧。里边灯光昏暗,啤酒的味道尝起来像驴子放的屁,但空调开得很足。徐飞抱着啤酒杯骨碌碌喝了精光,听到梁轩问他,打着嗝回道:“自己写的。”
梁轩好奇道:“你还写歌?”
徐飞想起自己组建乐队的时候。留着半长的头发,穿那些印着骷髅头的背心,往身上刺一个又一个的纹身。还有大麻——陪了他一整个青春的大麻。和被车撞得稀碎的大头。他叹了口气,有点儿意兴阑珊:“以前组过两支乐队。以为自己能成名,变成摇滚明星。”
“我觉得你唱得挺好听的。”梁轩说。
徐飞挑起了眉毛看他:“朋友,海风吹得我脸都是歪的,我的调子已经飞到天上去了。哪里好听了?”
梁轩却道:“我觉得还好啊。”非常严谨认真的乐评人形象。徐飞笑起来,道:“改天我好好唱给你听。”又卷了袖子给梁轩看他胳膊上的纹身。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棵树、一条长了脚的鱼;还有一只躲在枝头的黄雀。密密麻麻的,覆盖在他的上臂和肩头。梁轩眼睛都有些睁圆,对他来说,大概已经是在叹为观止了。“我经纪人不许我纹身。”他说。
徐飞点点头表示明白。像梁轩这种人,摆明了是奔着顶级的电影明星去的,身上有纹身或多或少会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喝酒。”他把啤酒推给梁轩。梁轩啜了一口,眉毛就皱了起来。
徐飞哈哈大笑,又扬手叫了一杯。
两人在这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再上路,开到下一个小镇时,已经是黄昏。当地好像在举行什么庆典,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的,当街就有两人高的啤酒桶在免费奉送酒水。徐飞和梁轩一头撞进去,好像两个傻不愣登的天外来客,刚停了摩托,就有漂亮姑娘过来,拉了梁轩要跳舞。
“呃,等等。”梁轩手忙脚乱,回过头去看徐飞,徐飞却笑得打跌,一点上前插手的意思都没有。他挨墙站着,点了支烟,看着梁轩被几个小姑娘簇拥在当中,浓眉皱紧,一贯笃定的眼睛却有点慌乱。“徐飞。”他叫着:“徐飞,徐飞——”
徐飞美美地吐出了口烟圈。
再见到梁轩时,他脸颊泛红,衣衫凌乱,脖子边上还有两瓣鲜红的口红印记,一副被采撷过度的样子。徐飞憋笑问道:“她们怎么你了?”梁轩罕见地瞪他,乌黑的眼珠子在街边暗淡的灯光里像两颗星。徐飞心猛地一跳,忙甩了手里的烟,站直了身体。
梁轩道:“我喝了两大杯啤酒。”
“破纪录啦。”徐飞调侃道。看梁轩还在瞪他,知道这年轻人估计是喝醉了,举了手投降:“行行,我的错。让我带您老回去休息。”
他们去了旁边一家旅馆。徐飞之前去订,结果房间都爆满,只剩下一间双人客房,还小得很。“凑合住吧。”他推了梁轩进去,梁轩脚下一个踉跄,摔坐进扶手椅,半天起不来。徐飞登时又扶着门框笑——他也喝了很多,现在脑袋里叽叽咕咕的,很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梁轩就又控诉似的瞪他。
徐飞道:“抱歉啊。”关了门,一屁股瘫坐在床沿,和梁轩面对面,膝盖都差点撞在一起。他低下头,看到梁轩脖颈上的那两瓣唇印,挨着雪白的衬衣领,对比鲜明。他忍不住说:“换了我,一定和她们走了。”
“什么?”梁轩有点茫然。徐飞恨铁不成钢地拍拍他的脸:“上床啊,朋友!我敢打赌,只要你稍微有点表示,她们肯定主动脱了衣服坐到你腿上来。”
梁轩呆了呆,好一会儿说:“我……我从没有过。”
真是平地一个惊雷响,徐飞不敢置信了。“你没有和人上过床?”他看着梁轩那张英俊的脸,那两瓣淡粉色的、漂亮的嘴唇,忽然间有些口干舌燥。“你还是处男?”
梁轩皱起鼻子,好似有些生气。“我一直都很忙,没有空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