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53)
他上前一步,抬手去解杜恒熙衣服的纽扣。为方便行动,杜恒熙今天穿的是单薄的衬衫长裤,经过方才一场争斗,白衬衣凌乱不堪,血迹乌灰斑斑。
“脱掉衣服,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势。”
杜恒熙却抬手压住他的手背,乌黑的眼珠向上一抬,薄薄的嘴唇吐出两个字,“滚开!”
金似鸿勃然变色,反手揪住了他的衣领,“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没有对不起你过。我是为安朴山做事,那也是因为他救过我,我投的他的军,领的他的饷,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眼看你杀了他却不管。除此之外,我不管你们斗的怎么难分难解,我可没替他害过你。收收你的脾气,你以为杀了他,你今天就能安然无恙,全须全尾地逃出天津?我担保你还没走到火车站,就会被当场击毙。”
杜恒熙只当他的话是放狗屁,摘得这样清白干净,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自己冤枉他,“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救我一命?”
金似鸿的手握紧拳颤了颤,最后松开他,把药扔给他,“那你自己处理。”
杜恒熙倒还没跟自己身体过不去的道理,能活自然要活,要好好地活。
他接过药膏,给手腕上涂了圈,又解开领口,卷起袖子,把看得见的血口子上都涂抹了遍。
金似鸿冷眼看着他露出的雪白肤色,清晰锁骨,衣服下摆撩起的一节精瘦的腰,看了会儿就走到小桌前坐下,沉着脸拆了包烟,吐出的青烟笔直,他独自生起闷气来。
第45章 把握(加更)
杜恒熙处理好伤势,又重新穿好衣服,然后走进浴室,开了热水洗澡。
金似鸿坐在外头,听到里面传来淋淋沥沥的水声,他仰起头,眼神定定向上看着,现在回忆今天发生的一切,他仍然没有切实感,觉得事情稀里糊涂就发展到不可收场的地步。
过了会儿,水声停了,却不见人出来。
金似鸿等了会儿,杜恒熙还是没出来。心不由砰砰疾跳两下,他猛地站起来,思考了浴室的构造,认定杜恒熙除非有本事拆了抽水马桶钻出去,否则就绝没可能逃离这栋房子。
他走到浴室门前,刚想撞门进去,门就突然开了。杜恒熙披着浴袍站在他面前,带出一股热水的雾气,脸颊被蒸得发红,头发还是湿的,两只手揣在兜里,是身无寸铁的模样,让金似鸿的动作显得十分尴尬。
“你干什么?”杜恒熙冷眼看他。
金似鸿缩回手,“你在里头待了太久。”
杜恒熙越过他走进房间,“这你也要管?手也伸的太长了吧。”
杜恒熙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翻了个身,只留了个背影给金似鸿,好像打算就这样给混乱的一天收尾。
金似鸿在原地就这么看着他,站了会儿,走到角落将卧室里摆着的一张贵妃榻往床这边挪了挪,确保自己能看清杜恒熙的一举一动,然后也合衣躺了上去。
他仰面而卧,自然没有睡意。盯着空白的天花板看了会儿,就侧转身,朝着杜恒熙的方向。看见被子遮住了身体和半张脸,只有一头凌乱黑发露在外头。他无所事事,盯着个被被子蒙住全身的人也盯得全神贯注。
在一片寂静中,杜恒熙突然说,“别看我。”被子上沿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睁开,“我不喜欢被人盯着睡觉。”
金似鸿眨了下干涩的眼,“那做一个交换,你让我睡到床上,我就不盯着你看了。”
杜恒熙和他对视一会儿,又翻了个身,“那你还是接着看吧。”
白讨了个没趣,金似鸿叹息一下,“你何必一定要跟司令对着干呢?”
闷闷的声音传出来,“你是来替他招安的?”
金似鸿说,“我是这么想,但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你忍过这一段时间,我肯定不会留在北京,等以后分配去地方了,我带你一起走,到时候你只要留在我身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干涉你。”
他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绝对真心实意。他不可能让杜恒熙一直沦为阶下囚,也不能放他走,就只能把他带离这里。
杜恒熙沉默片刻,突然问,“你跟了安朴山多久?”
金似鸿想了想,“6年吧。”
杜恒熙又问,“到什么职位了?带的哪支队伍?”
“原先在16师里,之后被选去了独立团,后来团长死了,我就升了团长。”
杜恒熙想起来了,他突然转过身,掀开被子,盘膝坐在床上,解开衣服,露出胸口的疤,手在长出的肉芽上摁下去,又抬头眼神郑重地看他,“所以这里是你给我的?”
金似鸿一怔,也从榻上坐起来,他看着那道疤,伸出手似乎想要碰一碰,又畏惧地缩起来,“你提到虎头坡我就知道了。但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亲自带队,我以为你在后方。”他苦笑一下,“哪有司令亲自上阵的?前线督战的不少,却没有打前锋的。”
“不管我在不在都一样,”杜恒熙紧迫盯着他,“你明知道那是我的队伍,你还是要打。”
金似鸿浑身一颤,好像被他戳穿了,眼神却决绝起来,“我为什么不能打?”
杜恒熙冷笑一下,“对,你当然可以打,你打我的兵,你就是我的敌人。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背着我做了这么多事,到现在还能若无其事地在我面前装痴扮傻。”
听到这些话,金似鸿非但没有愧疚,反而站起来,两步走到了床沿,神情严肃,“你是你,军队是军队,你不要混为一谈。我爱你,可我不会为杜家做事,为你父亲卖命。”
金似鸿盯着杜恒熙,“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要走吗?”他顿了下,继而嘴角勾出冷笑,“因为你父亲要杀我,他觉得我教坏了你,他让士兵把我捆在树干上当靶子用。而你那时候在干什么呢?你忙着做他的乖儿子,讨他欢心,回到学校乖乖上课。你也知道在关键时候孰轻孰重,我如果不豁出性命去打,怎么出头?如果事事担心有你,手下留情,我早就成了炮灰,哪里有命还能回来见你?如果我不回来,你不是早把我忘记了吗?这么久了,你有去找过我吗?”
说到愤慨处,金似鸿当真气得哆嗦。杜恒熙出尔反尔,那时候答应跟他逃走,可没过几天又执意要回去。他跟着杜恒熙回到杜家,杜恒熙是亲儿子再怎么也不至要了性命,他不一样。杜恒熙被带去学校后,他就被绑了起来,带到郊外捆在树上,那帮兵士不立刻杀了他,只耍着他玩,子弹贴着他头皮飞过,如果不是最后一个副官有意留了他一命,他早就去见了阎王。
杜恒熙始料未及,眼一眨不眨,说出来的话却也带着颤音,“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找过你?是父亲说你回了家,我知道你不想待在这里,我还能跟亲生父母抢儿子吗?”
谁都有理由有借口,两人稀里糊涂就分开了,都怀着对对方的怨恨。
金似鸿原先是满面怒容地看着杜恒熙,片刻后长叹一声,他心里软得很,本来就对杜恒熙有愧,也不想再去计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他知道那不是杜恒熙有错,错都错在杜兴廷那个老狐狸身上,杜恒熙也是受害者,而现在杜兴廷已经死了,他也无需再怨恨谁。眼光是向前看的,他从一个身无长物的穷苦小子好不容易爬到现在的地位,还有光明的前景和未来,他不会让自己囿于过去的泥沼爬不出来,他还有很好的生活要享受要争取。
他俯下身环臂抱住了杜恒熙,脸贴着他冰凉的面孔,闻到了一股香皂的清甜味道,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说,“云卿,我知道这次是我理亏,给我个机会吧,我会弥补。我去做大将军、大元帅,我保证你以前是什么样,以后还会是什么样。”
杜恒熙一动不动任他抱着。金似鸿以为他原谅了自己,也就松了一口气,得寸进尺地躺到了他的身边,把他抱进怀里,紧紧搂着他,喃喃自语,“我爱你,从以前就爱你。你不知道我为这一天付出了多少。”
在这片刻的安宁中,杜恒熙突然问,“你既然肯替安朴山卖命,为什么不肯为我做事?还是你觉得我比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