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冠客(63)
从前到现在,他都极爱看姜裴吃东西的样子,一直盯着,怎样都不腻。
姜小公主嘴硬又心软,面子大过天,非要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半点都不肯露给外人看。
只有吃东西时,才能将掩不住的一两分透出来,落到人眼里,便显出格外的可爱来。
最近当季的是草莓雪山,细腻的冰沙铺底,浇上草莓汁,成了剔透的浅粉,上面是厚厚的一层草莓果肉,顶端抹了一小点果酱当点缀。
他拎着盒子上电梯时,特意小心地用手在旁边护着,怕使力不匀不小心歪了,草莓掉下来,没有先前好看。
某种程度上来说,姜裴对东西很挑剔。
一定要长得好看的,漂亮的,才肯入口。
明明进了肚子都是一般模样,却就是绕不开这个弯子。
沈澍每每花心思选点心时,也忍不住低头打量打量自己,接着就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姜裴在点心方面的口味他如今是能拿捏住了,可这对人的口味,他还半点都琢磨不透。
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好看到让姜裴肯赏脸主动尝一口,吃进肚里去呢?
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的,沈澍心里想着事情,也没在意,直接同往常一样推门而入。
下一刻,他的脚步就顿在了门口。
有人正在办公室里,斜斜地靠在桌前同姜裴讲话,笑声清脆,态度熟稔。
听到门边的动静,那人回过头来看,侧过身,小腹处带一点柔软的弧度,海藻般的长发微微动着,露出一张薄施粉黛的脸来。
是沈澍无论如何都不会忘掉的一张脸。
是秦衾。
秦家的小姐,姜裴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沈澍从未见过秦衾本人,他只是派人,在杂志、采访,各种各样能够见到秦衾的地方收集了无数的信息,统一打包好,装进文件袋里。
从得知姜裴婚讯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这样做。
在不知道多少个深夜里,他坐在办公桌前,一张张地翻看着文件袋里的A4纸张,透过那些方块一样的文字,窥探着这人的生平。
他总是忍不住地生出荒唐的想法,幻想着如果自己改变了性别,是不是就有能力和这位秦小姐争一争?是不是那个未婚妻的角色,就有可能落到他身上?
可是幻想过后,他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念头的不切实际。
相当的家世,青梅竹马的情谊,同样被娇宠着长大的人生。
秦衾和姜裴的一切都契合得不能再多,他们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般配到会让人觉得,任何企图破坏这段婚姻的人都是书中所提及的反派,最终只会落得叫人唏嘘的凄惨下场。
沈澍意识到这点,于是他的胸膛里充斥起鲜明的悲哀,叫他看清,又叫他不肯看清。
他挣扎着,像是愚蠢的西西弗斯,罔顾所有的正确念头,推着石头,一意孤行地要去对抗既定的结局。
他以为他改变得了结局。
他以为他已经改变了结局。
却又在见到秦衾的那一刻,被荒谬和惶恐追逃得无处遁形。
他从来都在下意识隐瞒,隐瞒住大脑中那一小块的记忆,有关于秦衾的所有部分。
这样他就能一厢情愿地以为,挡在他和姜裴中间的,只有姜裴不肯爱他这一条沟壑。
爱是那样简单的事情。
人会有很长的一辈子,足以来得及去付出很多的爱。
他窥见过姜裴的心软,理所当然地了解了自己所占的分量。
大约总是比旁人特殊那么一点的。
姜裴对着他关上了门,却又总是犹犹豫豫地,留下了一条缝隙给他。
于是他便可以借着这道缝隙开疆拓土,像是白蚁蚕食堤坝,一点点地攻陷,最终住进姜裴的心里去。
他一直觉得会有这么一天,于是当作信仰一样地奉行,殷切地,一步步往前走,盼望离那一天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是秦衾的出现打破了一切。
他像是从幻梦中醒来,后知后觉地发现,信仰成了拴在眼前的胡萝卜。
由他自己亲手穿起来,挂去面前,然后自顾自地蒙住了眼,自欺欺人地朝前跑。
他以为前面会有什么等着他。
但其实没有,永远都没有。
他在追逐着虚无。
现在真实落在了他眼前。
等待着履行婚约的妻子,还未出世的孩子,即将到来的盛大的婚礼仪式。
这才是真实。
足以杀死他的真实。
他在门口停留的时间太长了,秦衾带着疑惑的目光投向他,开口问,“你是哪位?”
沈澍徒劳地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声音。
他没有成功。
喉咙中像是被塞进夏日烧灼的日光,皮肉被烫到焦黑,萎缩的声带颤动着,挣扎不出任何声响。
“你出去吧。”一旁的姜裴突然开口,是对着他的,“去那边的休息室。”
“一会儿再来。”
身体里的神经中枢像是被截断,各自串并联,将身体的主人切割成意识分散的几块。
姜裴的声音透过耳蜗与鼓膜传进,像是自动生成的指令一般,在沈澍还未反应过来时,就传导给了四肢。
沈澍的脚步僵硬,一下下地落着,在他没有意识时,已经把他送到了休息室的椅子上。
这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自助咖啡机在旁边,发出一些很轻的轰鸣声响。
自从他成为姜裴的助理后,这层楼的常驻人口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茶水间的冰箱里还放着带浅蓝色碎花的便当盒,里面装着芒果和樱桃。
他今晚要送姜裴回家,做糖醋鱼和绿豆百合。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朝前走,沿着虚无的,摇摇欲坠的轨道。
草莓雪山化掉了,顶端的果酱粘成一坨,粘在盒子侧壁,触目惊心的红。
沁凉的冰水顺着缝隙流下,落在手掌纹路间,滑着,濡湿了袖口。
里面躺着草莓甜腻的尸体,谋杀始于刚才。
沈澍想,我晚了一步。
我应该早一点到的。
把它放进冰箱,很好地呵护起来,它就会一直漂亮,新鲜又好看,每个见到的人都会喜欢。
姜裴也会喜欢。
可是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没有任何办法,挽救不了。
糖水顺着桌沿,“嘀嗒”“嘀嗒”地往下落,在浅驼的地毯上晕出圆圆的深褐色的坑。
沈澍就那样愣愣地坐着,目光落在那一小片湿润的圆上。
不知道在看什么。
办公室内。
秦衾看着没来得及关上的门,走上前去,随手掩住,又忍不住问姜裴,“那人是谁?”
“怎么看见我就吓成这样,跟我要把他吃了似的?”
“因为你吓人吧。”姜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
“你这人……”秦衾气笑出来,拎了根笔丢他,“我挺着肚子千里迢迢过来看你,你对我什么态度?”
“枉我还想着要不要和姜伯伯求个情,让他早点松口,放你回去,我看现在是不必了。”
“你就在这儿继续关禁闭吧。”
“用不着你开口,”姜裴捏过笔,将笔帽取下来,又合上,垂着眼道,“我不承你的情。”
“你自己想溜出来玩儿,别借着我的名头。”
秦衾被直接拆穿,啧了一声,开口道,“姜裴,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有多讨厌?”
“我要不是脾气好,咱俩早TM绝交了都。”
姜裴从办公桌前起身,椅子朝身后挪动,发出沉闷的响。
“那你可快点,”他抬了抬眼,“求之不得。”
第79章 答案
秦衾只在办公室里呆了半个钟头,就拎着包匆匆离开了。
她原本计划去海城散心,路上心血来潮,才顺道拐过来探望这位被发配至此的旧友。
姜家的事情,她算不上多了解。两家的婚事黄了后,秦父秦母怕她听着刺心,刻意回避着,从未提起过相关的消息。
姜裴到了这边的事,她还是听圈子里的人无意中说起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