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76)
某次酒会上,不知谁起的头,聊起随身携带的物件,那些个老油条一喝多就滔滔不绝,恨不得指着一块表或者一根领带夹,从想当年的创业心酸史说到盘古开天辟地。
就这样,半圈下来,还有三四个人才到黎棠说话,黎棠就已经坐立不安。哪怕他掩饰得很好,只有坐在他身旁的李子初看见他额角渗出的薄汗,还有桌子下扭绞着,微颤的手。
他对自己下手极狠,若不是发现及时,手腕的皮肤可能已经被抠破。
虽然,最后轮到黎棠时,他的表现堪称无可指摘。
抬手,向大家展示他手腕上的珠串,黎棠笑说:“和诸位比起来,我戴着的这个小玩意儿就不值一提了,它是我在路边摊花十块钱买的,不为别的,就为它够宽,刚好能盖住割腕留下的伤口。”
那口吻,和说“今晚吃蛋炒饭”一样风轻云淡。
自此,李子初给自己加了一项提醒吃药的工作。
还不放心,总要去检查黎棠的包,看药瓶里的药少没少。
黎棠见他当真要把药片倒出来数,不禁失笑:“药物只能起辅助作用,主要还是靠自己克服。”
“而且,”黎棠放下房产资料,拿起会议提纲,“忙碌是世界上最便宜的药。”
话是这样说,等到开会的时候,黎棠还是忙里偷闲,走神片刻。
台上风控部门的经理正在做例行汇报,老生常谈的话题颇为无聊。黎棠看向坐在右手边中间的研究部小杨,观察他手腕上的装饰。
小叶紫檀的手串,叠戴小颗的黑檀素珠,松松垮垮堆在腕上,确实蛮潮的。
多看一会儿,眼神难免有点露骨,散会后不到半小时,公司里外就传遍了——开会的时候黎总一直盯着研究部杨柏川看,是不是看上他了?
杨柏川是新进员工,闻言大吃一惊:“可可可是黎总也是男的啊。”
下午茶时间,不同部门的同事齐聚茶水间。市场部的老员工齐思娴说:“那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们黎总喜欢男的。”
这事并非道听途说或者捕风捉影,是在上个月公司聚餐的时候,黎棠自己说的。
起因是经过两个月的相处,大家产生了点共奋斗的情谊,彼此之间越发熟悉,偶尔也敢开领导的玩笑。聚餐气氛到了,有人起哄说要给黎棠介绍对象,什么三婶家的表妹,二大爷家的邻居姐姐都被拉来凑数。
黎棠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闭口结舌。
“谢谢各位的抬爱。”他笑着说,“只可惜,本人的性取向为男。”
每每向不知情的新员工科普起这段“历史”,众人都会感叹——我们黎总就是这么不畏流言,就是这么酷毙帅呆。
而且,长得还这么好看。
齐思娴曾在去总经办送文件的时候,见到过摘下眼镜的黎棠。
她形容:“怎么说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纯情男高,让人很想跟他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接吻的那种。”
女员工听了脸红心跳,笑骂她“你好懂啊死鬼”,男员工听了也莫名脸红心跳,暗忖“难道我也是死鬼”?
从此,黎总摘下眼镜的样子,成了公司许多人的好奇。
虽然黎棠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他依然在公司待到最后一个下班,跟着中介看了两套房子,然而都不满意,回酒店的路上疲累到靠着车窗打了会儿盹。
醒来又感叹困意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要是夜里躺床上能有这么快的入睡速度,他做梦都能笑醒。
……不对,好不容易睡着,还是不要随便醒了。
刷开打开房门,门口已经有一双男士皮鞋。
床上零食堆成山,李子初正坐在沙发上边吃边看电视。
“喏。”他嘴角还粘着薯片屑,努嘴指桌子上的密封碗,“张阿姨送的,让我帮忙带进来。”
他口中的“张阿姨”是谁,不言而喻。黎棠看着那摞得整齐的玻璃碗,隐约可见里面是炖得浓白的汤和清淡的蒸海鲜,压抑一整天的躁意顿时自心头浮起。
李子初瞧出他眉间的沉郁,从零食袋里摸出一包东西递过去:“先吃这个。”
黎棠低头一看,是糖。
熟悉的牌子,这些年包装都没变过,上面写着“草莓味芒果味巧克力味混合装”。
“你不是很爱吃这个牌子的糖吗?”见他不接,李子初催道,“有次冬令营爬山,我想跟你讨一颗来吃,你都不肯给。”
半晌,黎棠才笑了下:“还有这事?”
他说,“现在不爱吃了,你自己吃吧。”
李子初很是莫名其妙:“我看你昨天还往咖啡里加了好几块方糖,怎么就不爱吃甜了?”
黎棠转过身,摘下眼镜,摸了块擦镜布没事找事般地擦,边擦边问:“今天怎么有空来玩?”
李子初道:“看见那家伙就烦,到你这里来躲一躲。”
“那家伙”指的是霍熙辰。
这些年,李子初和霍熙辰分分合合,熬过了七年之痒,挺过了父母的反对,却在风平浪静的当下,开始矛盾不断。
今天的矛盾是:“他总是让我戴假发穿女装给他看,我怀疑他根本没弯,还是个死直男。”
黎棠:“……”
想起多年前的某天,在电影院男洗手间的挡板下看到的女士高跟鞋,黎棠心说,当年你可不觉得这是问题,甚至玩得很嗨。
李子初睨他的背影:“在想什么,不妨大声说出来。”
黎棠捏着两边镜腿把眼镜戴回去:“我在想,应该选择哪几家企业进行初步考察。”
“……”轮到李子初无语,“这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你从上课偷玩手机的学渣变成下班后还心系工作的狂人?”
黎棠没理他,打开笔电,调出文档。
非要说有什么变化,只有一条——他学会了通过做其他事情去掩盖不想记起的那些往事,简而言之就是分散注意力。
正好投资部门正筛选出了一些具有发展潜力的中小企业,并对他们的项目和方案进行了初步评估,这周的主要任务就是进行深入调查,再次缩小范围。
公司目前倾向于为高新科技产业提供资金融通,不限企业规模,只看商业前景。
即便如此,黎棠看着屏幕上的一份企业资料,陷入思索。
整个团队不足10人,注册资金不到50万——这样寒碜的底子能被留到现在,想必他们拿出来的项目相当出彩。
往下扫一眼,主营内容是医疗方向的人工智能,企业位置不在高新产业云集的首都工业园区,而是在两千公里外的S省叙城。
看到“叙城”两个字,黎棠瞳孔一缩。
下意识去看企业法人的名字,姓裴,没见过。
这才稍稍放松心神。
而后又觉得自己太过敏感。叙城那么大,人口以百万计,怎么可能这么巧。
黎棠身体后仰,靠向椅背。
缓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去看这家科技公司的名字。
四个字母,ROJA。
黎棠在英国念书的时候辅修过西语,虽然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看到单词还是会感到熟悉。
便打开翻译器,输入查询。
果不其然是西语。
ROJA。
红色的。
第45章 原来不是你
次日一早,黎棠在上班的路上接到父亲黎远山的电话。
黎远山先问黎棠最近的生活,听说他还住在酒店,哼道:“好好的家不住,非要住外面。”
又问起公司经营,黎远山不满地说:“还没开始盈利就花掉那么多资金,我看你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这些年,黎棠早已习惯黎远山这种随时随地训斥,话里话外打压的说话方式,也接受有些家长就是永远学不会尊重孩子,连平等地沟通都做不到这件事。
因此听了不以为意,黎棠就着话题道:“这一批项目筛选,您是不是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