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91)
李子初一口咬定他上回发作是因为擅自停药,又开始每天盯着他吃药。这回见医生,黎棠正琢磨到底要不要开药,还有中西药一起吃是否科学,在诊室门口碰到了上回见过的聋哑青年。
他也来早了,和黎棠一起坐在门口的长椅上聊天。
聋哑青年用手机打字:圣诞节快到了,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下雪。
看到“圣诞节”三个字,黎棠微怔。
他也打字回复:也许吧,首都的冬天一向寒冷。
不像叙城的冬天,只会下阴冷刺骨的雨。
聊到病情,聋哑青年说:上周我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残余听力值足够做人工耳蜗,攒的钱也差不多够了。
黎棠由衷地为他高兴:那你以后就能听见声音了?
聋哑青年笑着点头。
黎棠记得他曾说过,多数聋哑患者都没有配助听器或者植入人工耳蜗,除了承担不起费用,他们也不愿在生活中被另眼看待。
被问到决定做手术的原因,聋哑青年几分羞涩地笑,打着字从脖子红到面颊。
他说,他有了喜欢的女孩,朋友们说女孩唱歌很好听,他想听见她的声音。
黎棠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爱情总是能给人力量和勇气。
不免感到好奇,黎棠问:还有哪些原因能促使一个人,在丧失单侧听力十年之后,重新戴上助听器?
聋哑青年思考了一会儿:如果不是有非戴不可的理由,比如工作需要之类的,那这个人或许是碰到了一个契机,让他决定放弃伪装,遵从内心吧。
黎棠猜测,蒋楼戴助听器的原因应该是前者。
毕竟他现在从事IT工作,除了编程代码,也需要和同事交流协作,一只耳朵听不见总归不方便。
可是他上学时期因为不戴助听设备,导致英语听说能力受阻,英语成绩一直无法提高,不是更严重的不方便吗?
对于学生来说,成绩直接与前途挂钩,比工作上的沟通重要多了。
难道真的是碰到了某个契机?
早在七年前,黎棠就看出蒋楼总是笑不达眼底,笑容对他来说只是习惯,是用来融入凡尘的一张人皮面具。
那么他现在不爱笑了,是否也是这个原因?
恢复服药的第一晚,黎棠抱着疑问入睡。
次日清晨是被电话吵醒,黎棠在电话这头神志昏聩,苏沁晗在电话那边神采飞扬:“我下飞机了,各单位准备接驾!”
一个小时后,黎棠作为“各单位”本人,在附近的一家早茶店接待了远道而来的苏沁晗。
未到饭点,先要了茶饮和点心。
与七年前相比,苏沁晗的少女感里多了成熟,黑长直配上吊带短裙,外搭皮衣短靴,冷艳中不乏四季不分的酷劲儿。
开口却有点破坏气氛,苏沁晗抖着红唇道:“我知道首都冷但没想到这么冷,早知道不露我美丽的肚脐眼了。”
最近喝着中药热衷养身的黎棠也担心她着凉:“等会儿去我那里套件衣服吧。”
“刚见面就请人家去家里啊。”苏沁晗扬眉道,“要不是知道你是GAY,我还以为你要追我呢。”
黎棠笑了,为这不需要费心寒暄就能轻易找回的熟悉感。
吃完去黎棠住处挑衣服,苏沁晗对着一柜子黑白灰叹息道:“男人一旦进入职场,就会变得这么单调乏味吗?”
到底还是选了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套上。很快暖和过来,不再需要靠抖取暖,苏沁晗在黎棠租的LOFT公寓里上下闲逛,时而夸奖这个摆件有品,时而锐评这把椅子不行,把爱美这一特点从七年前贯彻至今。
也没忘记自己现在经营着一个数十万粉丝的账号,在楼上的栏杆边坐下,腿悬挂在空中,举着自拍杆拍了几张照片。
在得到黎棠“可以公开”的允许之后,苏沁晗一边用手机P图,一边与他闲聊:“周东泽都跟我说了,怎么样,打算接受他吗?”
听前半句,黎棠还以为又是跟蒋楼有关的事,听完才放松下来:“要听实话吗?”
“当然,我最讨厌猜来猜去。”
“实话就是,我现在专心搞事业,不想谈感情。”
“那你要拒绝他?”
“嗯,他让我再考虑考虑,我觉得时间够久了。”
苏沁晗长叹一口气,似在感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然后话锋一转,又道:“你见到蒋楼了?”
“……”黎棠有片刻无语,没想到还是绕不开这个话题。
得到肯定的回答,苏沁晗意外地没有追问黎棠和他现在的情况,也没有提及过去,而是问:“他现在什么样子,有没有变成油腻大叔?”
虽然以蒋楼目前二十七岁的年纪,怎么也谈不上大叔,但苏沁晗说,当年同届的好几个帅哥,包括顶着班草头衔的那几位,无一例外在大学期间横向发展,并且事业尚无起色,头顶已成不毛之地。
黎棠觉得她夸张,苏沁晗把上回同学聚会的照片翻出来给他看,黎棠扫一眼,愣住,斟酌之后评价道:“还是国内的水土养人。”
连周东泽都比高中时胖了一些,除却工作压力,应该也有减少体育锻炼,疏于身材管理的关系。
苏沁晗更加好奇蒋楼现在的样子:“快让我看看,让我心理平衡一点。”
她仍对当年追过蒋楼的事感到膈应,如果蒋楼“长残了”,她便能更理直气壮唾骂他相由心生,也不会对当年流过的眼泪感到不值。
黎棠给她一个关键词,让她自己在网络上搜。
搜出来第一则视频就是,短短三分钟的视频苏沁晗暂停,退回,又暂停,再退回,足足看了一刻钟,用作为美妆博主的火眼金睛,拿着放大镜去挑剔,想尽办法找茬。
然后半晌无言,发出真诚的疑问:“……他是不是修炼了什么驻颜秘术?”
整场午饭,苏沁晗都在给自己洗脑——三观不能跟着五官走。
她不可能忘掉七年前那响彻整个校园的音频,是由谁录下,由谁送到广播室。
旁观者尚且如此,当事人只会更加深陷阴影。
苏沁晗不敢提,反而是黎棠受不了她过分关切的眼神,黎棠淡然道:“没关系,我现在和他只有少量工作上的接触。况且,当年的事不能怪他,是我咎由自取。”
苏沁晗的眼睛一霎瞪圆,透出更深的忧虑:“小棠……”
“嗯?”
“你不会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吧?”
“……”
黎棠确实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但不是苏沁晗口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而是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
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断反刍心理世界崩塌那一刻的情景,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段往事非但不会磨损消逝,反而会愈发深刻清晰。
偶发的闪回和幻想症状,在医学上被称为“创伤再体验”。和恋痛癖一样,是一种明知道回忆会带来痛苦,却控制不住自己一再去扣破伤疤,不断去回顾当时的疼痛的病。
这病症在他出国之前就初显端倪,后来是父亲黎远山不惜代价地找最好的医生为他治疗,甚至让张昭月去英国“陪读”半年,才让他的病情得以稳定。
黎棠知道,这个世上很少有小孩比他更费钱,更难养了,所以学成回国后面对父亲的各种要求和指派,哪怕他内心反感,也不会拒绝。
可是这天,面对黎远山在电话里指示,黎棠说了“不”。
黎远山不可置信道:“你是被下了降头,还是鬼迷了心窍?”
“都没有。”黎棠说,“我只知道一诺千金,言而有信。合同已经签了,款都放了,哪有收回的道理?”
“言而有信也要看对象!”黎远山骂道,“当年那兔崽子把你害得多惨,你还没吃够教训吗,又上赶着往坑里跳?”
原是黎远山出国回来后关心起他与人合开的养老院,顺便看看投资公司那边的情况,这一看,发现最近投的那家做医疗人工智能的创业公司,核心技术负责人竟是蒋楼,顺着一查便知道,这家伙还是公司的合伙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