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笼中(141)
送走了所有的来宾之后,卢诗臣和凌思还要为凌老院长守灵。
“小思,你最近都没有休息好,最近也累了一天了,”卢诗臣对凌思说,“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守着就好。”
凌思低着哭得红肿了的眼睛,抿着唇摇了摇头,沙哑着声音说“你去休息吧”,表示了拒绝。
凌思平日里是个冷面少女的样子,但是自从凌老院长去世以来,她已经哭了许多次。
凌稚仙去世的时候,凌思还并未完全地理解死亡的意义,并且卢诗臣对于她来说还是血缘意义上的父亲,她并不算完全的“孤身一人”;对于凌思来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消失了。
打击自然是不可能不大的。
卢诗臣没有多劝凌思,他自己也当然不可能离开,于是就继续和凌思一起在灵堂守着夜。
一切都是寂静的,甚至听得清楚灵前的白色蜡烛燃烧的声音,卢诗臣看着凌老院长笑得很慈祥的黑白遗像,有些恍然。
葬礼来的人大都了解卢诗臣与凌老院长的关系,知道他们这些年来已然是父子一般的关系,每个人都会对卢诗臣说“节哀顺变”,卢诗臣心中比悲哀更重的是一种微妙的恐惧之意——凌老院长是卢诗臣父母最为亲近的朋友,是最为了解卢家从前家庭情况的人,卢诗臣父母离世的一直以来,他如同站在卢诗臣和父母之间的一条线,将卢诗臣和过去的一切泾渭分明地隔开了。如今他去世了,卢诗臣和父母之间的关联,便只剩下遗传自父母身上的那些卑劣而阴暗的部分了。
这些年来卢诗臣一直在逃避的东西,如今又不得不直面着它。
不,更早之前,在他不得不对着李松茗陈述的那一刻,就算他作陈述的原因本来就是为了逃避——逃避李松茗灼热的情感和执着的追寻。
卢诗臣的思绪正有些往别处游移的时候,听见身侧的凌思动了动,朝门外看去——凌思的动作因为灵堂外突然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这声音在一片寂静之中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这种时间点谁会来?卢诗臣和凌思对视了一眼,虽然作为唯物主义者,倒没什么玄妙的联想,只是都颇有些疑惑。
很快,他们心中的疑惑就被解开了。因为脚步声已经愈来愈近,来到了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映入了卢诗臣和凌思的眼帘。凌思先用一把有些哑的嗓子叫出了声:“松茗哥?”
可不正是李松茗。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过于庄重和肃穆的姿态。他走进了灵堂,朝卢诗臣走了过来,说道:“卢老师,凌思。”
“你怎么来了?”卢诗臣惊讶地问。
凌老院长去世的消息李松茗当然也是知道的,卢诗臣给所有医疗界的同僚都发送了讣告,李松茗自然也在其中。不过,凌老院长和李松茗并没有什么交集,李松茗到三院的时候,凌老院长早就已经退休了,他完全没有必要来参加这场葬礼,李松茗也没有想过他会来。
但是李松茗偏偏来了。
李松茗没有回答卢诗臣的问题,而是说:“本来应该早一点到的,但是坐的车半路抛锚了,耽误了很长时间,”他看着卢诗臣,眼神之中满是隐含的担忧,“对不起,我来晚了。”
其实卢诗臣虽然问了问题,但是却立刻后悔了。
他并不希望李松茗回答出来,因为他知道自己所问的问题的答案,这个答案不适宜说出来,更不适宜在此时此地说出来。
李松茗怎么会来?答案当然是因为卢诗臣。
所以卢诗臣没有继续追问,递了个眼神给凌思,凌思了然,去拿了三支香,递给了李松茗。李松茗给凌老院长上香,卢诗臣和凌思则在一旁向他鞠了一躬。
李松茗全程没有说那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他只是静静地点了香插到香炉之中,和并不熟悉的凌老院长很郑重地鞠了一躬。
上完了香,李松茗却并没有走,他很自然地留了下来,完全一副要跟卢诗臣和凌思一起守灵的样子,就仿佛他本来也应该是守灵的一员那般自然。
“你——”卢诗臣看着李松茗,李松茗也同样看着他,目光如同密密的网,笼罩着卢诗臣,有一种几乎让人心安和沉静的魔力。
卢诗臣想再问些什么,问李松茗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留下来,但最终什么也没有问。
他知道,答案依旧只有那一个。
只是,卢诗臣可以心知肚明,却不能让李松茗说出来,只要没有说出口,就可以当做不知道。
甚至卢诗臣不得不承认,李松茗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卢诗臣的心中隐约产生了某种安心感。在凌思面前,在梁昭和方城月面前,在所有的来宾面前,卢诗臣都是一个必须维持葬礼主持者和成年人的成熟与游刃有余,连悲伤的表露也是具有社交意义的。
但是李松茗看向他的眼神却仿佛全然知悉他内心,就算卢诗臣什么也没有说,没有表现出来,李松茗也知晓他内心真实的忧虑与恐惧。
所以卢诗臣轻抿了一下唇,还是将问题咽了回去,什么话也没有再问再说。守灵的人就这样变成了三个,连凌思也没有问缘由。这寂静的漫漫长夜,静静地流淌过去。
第116章 蓦然回首
李松茗并没有急着离开,他是在凌老院长的守灵结束、火化下葬之后才返回关溪的。
在离开的前夜,李松茗打电话给了卢诗臣。他打来电话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是一个社交礼节上看起来不怎么有分寸的时间点了。他和卢诗臣说道:“我要回去了。”
李松茗的“回去”自然是回关溪,回鱼岭的卫生院。
其实按理来说,李松茗在鸿洲抽调到鸿洲的期限是一年,现如今早就已经满期了,其实按理来说,他在秋天之前就应该回到三院了。
但是,由于之前关溪发生的灾害,鱼岭卫生院人力紧缺又上了一个新高度,也就导致了李松茗的抽调期限被延长,返回三院的时间被一拖再拖,如今已经拖到了年底,所以李松茗还要回到关溪去继续工作一段时间。而这一次回来市区,很显然也是百忙之中“休假”赶回来的——专程为卢诗臣。
卢诗臣在人前是个一向长袖善舞、能言善辩的人,但是自从将自己最不堪的部分暴露给了李松茗,他在李松茗的面前总有些失了过往游刃有余的姿态。如今面对李松茗,常常有些束手束脚了起来。
面对李松茗离开的宣言,卢诗臣感觉有许多的言语悬在舌尖,但是半晌竟然也形不成语义清晰的话语,最终他只是说道:“一路顺风。”
李松茗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像是略带着嘲讽,又像是随意的调笑,说:“这次,你也不来送一送我吗?”
卢诗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葬礼耽误了医院的太多事情……应该会很忙。”
算是婉拒。
“这样的话,好像真的没有办法呢。”李松茗长叹一声,语气里似乎带着无限的遗憾与失落。但是结束通话之前,李松茗却像是没有听见卢诗臣的婉拒一般,还是报备了自己的行程:“我是明天早上八点钟的班车。”
卢诗臣这一夜都睡得不安稳,做了许多的梦。
或许是因为李松茗的这个电话,卢诗臣梦见了李松茗第一次去关溪的时候,梦见他站在候车厅,隔着玻璃墙,遥遥地望着车辆远行。
他还梦见了尚且未发生的这一次李松茗的离开,他也和第一次一样,站在候车厅里望着李松茗的客车。那辆载着李松茗的客车,如同陷入了某种无法结束的循环,一遍又一遍地从站台驶离、远去。空荡荡的候车厅里只有卢诗臣被窗外的阳光照出来的、空虚而寂寞影子,从朝日东出到落日西斜,那影子分毫也没有移动过,仿佛是地板上一幅张贴了太久时间没有办法再揭下来的贴画,沉默且固执。
清晨闹铃响起来的时候,卢诗臣和自己的影子还在梦中寂寞地站在空荡荡的候车厅里,没有向站台移动一步。
卢诗臣在迷糊中按掉了闹铃。他从床上坐起来,胀痛的双眼艰难地适应着清晨晦暗的光线。因为没有睡好,他的太阳穴微微地跳动着,有轻微的沉重感和疼痛感从大脑深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