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生(9)
薄韧以为他想养一只杨樵,道:“大哥,你才是真的有毛病吧!”
“不戴眼镜就不像了。”罗林也看到了正在训练的杨樵(不戴眼镜版),遗憾地说,“帅和可爱不能兼得呀。”
杨樵不小心把他的“可爱”眼镜弄丢了。
他依稀记得,很可能是被他不小心丢在了训练场的树下,集合之前他曾匆忙过去找过,却没有找到,当下也只能双眼模糊地继续军训。
不见了的这副银色细边眼镜,是他入学当天早上才刚刚配的。
中考那阵子整日埋头做题,视力下降得厉害,之前那副眼镜戴了两年,当时就有点不太行了,但在温河,想去配镜很不方便,他生活和上学的位置极为偏僻,要辗转去到繁华市区才有可以正经验光的地方。
因此前几天一回到云州,杨樵就迫不及待去配了新眼镜。
早知道会被弄丢,还不如就戴那副旧的来军训基地,等军训结束后再去配镜换新了。反正这几天也不上文化课。
那副新眼镜才刚戴了几天,除了更适合现在的视力,它既轻便还很好看,杨樵是很喜欢的,这下弄丢了,让他很心疼。
如果找不回来,那就真的太可惜了。
——这句话,也很适配于他对竹马薄韧的心情。
几天前的八月三十号,高中新生报到的前一天,杨樵独自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到夜里十点多,才终于从温河回到了阔别一年多的云州。
云州是一座历史丰饶的二线城市,市内有十几所在全国范围内招生的高等院校,正值大学开学季,到云州的火车票相当难买,是以他最终能抢到开学前回来的车票,已经是万幸了。
托庇于他多年来认真学习,给母校的老师和校领导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加之中考成绩也足够出色,母校高中部没有多少犹豫就同意接收他的学籍,他才得以顺利回来,继续在云州接受高中教育。
父亲杨渔舟在温河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归期难定,杨樵这次是一个人回来的。
家里一年多没有住人,到处都蒙着一层灰尘。坐了太久的硬座,他累得只想马上昏过去,实在是懒得仔细收拾,胡乱擦了擦桌面床头的灰尘,找出干净床单铺在床上,勉强能对付睡这一晚。
好在家里水电都还能用,简单冲了下澡,也还能给手机充电。出发前,杨渔舟给了儿子一部手机。
杨樵下车后,在云州火车站外随便买了一张本地手机卡,在卡贩的帮助下,把sim卡插进了手机里。
他先给杨渔舟发了条短信,报平安,告诉父亲他已顺利回到家,让父亲把他的号码存下来。
杨渔舟没有回复。
杨樵等了会儿,只得又发了一条:爸,你们注意安全,我也会照顾好自己。
昨天在温河,父子道别时,杨渔舟和他所在的水利工作队正准备进戈壁,每次他们进去,少则一周,长则一个月,夜间就在合适的地方扎营,而戈壁上的信号总是不太好。
杨樵在温河就读的中学,也在戈壁的边上,站在教室窗边无需用力眺望,就能轻松看到绿洲和戈壁的交界。
同学中大部分都是当地人,只有极少数几个是类似杨樵这样,跟随援建工作队的家长来到了这里,但别人都是从小学或初一就来了,已经融入了当地,没有像杨樵,都要上初三了,才转来这边。
不过同学们都是很友好的,老师们也待他很好。他几次经过校长办公室,那里有全校唯一一部固定电话,里面的值班老师注意到他,还主动问他,是想打电话吗?进来打吧。
一年多里,杨樵只借用那部座机打过一次电话,是寒假放假前,他打给杨渔舟,问,能不能回云州过年?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那个寒假里,杨樵就如同这一年多里的大部分时光,住在学生宿舍里,和另外两个因为父母外出打工而被迫留守的本地同学作伴。
直到大年三十下午,杨渔舟才来学校,把十四岁的杨樵接去了工作队的宿舍,父子俩一起包了饺子。
天似穹庐,在这仿佛与世隔绝的戈壁旷野上,杨樵告别了二零一二年的岁末。
这一年多,杨樵始终像身处一场孤独又寒冷的梦。
现在他躺在家里熟悉的床上,回到了云州,那丧失了很久的生活气息,那种能在这世上踏踏实实活下去的感受,才慢慢回归到了他的身体里。
杨渔舟依然没有回复他的消息。
他拿着那手机,想了片刻,输入了一串云州本地的固定电话号码,想拨过去,又纠结了起来。
那是薄韧家的座机号。
薄韧……一个很久远的名字。
杨樵有点迷茫,就像在温河,在校长办公室门口,他数次被好心的老师问,是不是想要给谁打电话啊?和现在一样,他每一次都有点迷茫。
打过去后,他要对薄韧说什么呢?他可以对薄韧说什么呢?
那么,薄韧又会对他说什么?因为他的不告而别,薄韧肯定生气了很久,也许会在电话里破口大骂,没准还会哭鼻子。
想到薄韧有可能出现的反应和表情,杨樵忽然又觉得哭笑不得。
薄韧像是他生命中一个最鲜活的符号,最无助最消极的时候,当他想起薄韧,就会让他瞬间觉得生活也许还可以继续向上,可以重新生动起来。
犹豫良久,这个电话他还是没有拨出去。
明天到校后,他们一定会见面,到时他当面对薄韧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再努力去获得他的谅解,那样应该会更好一些。
这天晚上,杨樵热醒了好几次,也不想开空调,心知空调这么久没工作是很脏的。
他去把窗户打开,透进来一些夏末的凉风,这才终于睡着了。
疲惫交织着兴奋,这注定是睡不踏实的一夜。
他先是做了一节一节不连贯的梦,梦到自己还在温河,还在那所封闭管理的寄宿学校上课,如常进了教室,忽然发现,老师和同学都是云州的熟面孔,他开心极了;
又梦到和薄韧在高中校园里重逢,薄韧大喊一声,冲过来拉着他,不停对他说话,不停问他,你去哪了?怎么什么都不交代就走了?知道我多担心你吗?
最后才终于是一个较为完整的梦,梦里的视角,非常飘忽,仿佛跟随着某个人的双眼在看世界。
这个人拿出钥匙,打开了杨樵家的防盗门,开门后,发现客厅里没有人,视线转向杨樵的房门,大白天里,那扇门却紧闭着。
视角的主人慢慢走到了杨樵的房门口,像是恶作剧一般,想要吓杨樵一下,伸手很小心地握住了门柄,轻轻一拧,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里的杨樵正坐在电脑桌前,侧背着门的方向,戴着头戴式耳机,聚精会神地在看电脑屏幕里播放的影片。
那双眼的主人,在刹那间愣住了。世界的色彩一下子灰暗了下去,所有东西都变成了黑白色,只留下那一小块电脑屏幕是鲜艳的,却又是极其刺眼的。
梦中的杨樵感觉到了什么,他迟钝地回过头来,现出无比惊恐的表情,他慌忙摘掉了耳机。
随着他摘掉耳机的动作,原本无声的世界忽然间像打开了环绕立体音响,巨大的喘息和呻吟声震耳欲聋。
八月三十一号的早上,杨樵从噩梦里醒来,满头大汗。
凤凰传奇的歌声从开着的窗户传了进来,六点半,广场舞团已经在小区广场上开始了今日份的锻炼。
杨樵在床上呆坐半晌,半点睡意也没有了。
吃过早饭,去学校报到之前,他先去配了新眼镜,验光结果是他需要配一副左右眼皆为六百度的近视镜。
在店员的推荐下,他选择了银色细边框的镜架。
“这镜架很挑人的。”店员姐姐打趣道,“就是你这近视度数太高了,戴这么厚的镜片,把你颜值都封印了一大半。”
杨樵也不清楚自己不戴眼镜长什么样子,被这姐姐夸得有点难为情,心想销售员也太会说话了。
上午十点,杨樵来到了母校的校门口,初高中部进出的是同一道大门。
校门还是从前那样,同学们还是穿着那样的蓝白色校服,门口的保安也还是那老几位,就连门旁“省级示范性重点中学”展牌一角缺了的那一块油漆,也还是保持着缺了一块的原样。